八月十五,皇后嫁侄女,淮安王娶妻。
顾涟坐着红轿,从凤栖殿发嫁。
仪仗队伍行至京城最人声鼎沸的大街。
万人空巷。
民众聚集在街上,金武卫调集人手,把百姓阻拦开,保证仪仗队伍顺利前行。
街边酒摊,饮酒的汉子踩着桌子张望。
“这是谁家成亲,这么大派头?”
“天家!”一人高高拱手,“皇后赐婚,这是淮安王和皇后亲侄女成亲。”
“皇后?”汉子啐了一口,坐下灌酒,“牝鸡司晨,祸乱朝纲!”
“喝酒,喝酒……”
摊子一角,一人握紧了手中刀。他身着绯红宫装,同眼前经过的仪仗队一般无二。
仪仗队伍经过街角,转入巷子时,他伺机而动,手刀砍晕队伍末尾的人,扔给接应的同伴。
“嗯?”身边的人讶异,“你、你是谁?我身边刚刚还是王五呢。”
“你看错了,王五早就去前面了。”他蹙眉说谎。
“他去前头做什么?”
“……有人内急,叫他替补。”
*
昨夜,皇后的心腹女官李尚仪带了两位司赞女官,给顾涟指导礼仪。
指导完毕时,顾涟像在思想上被肢解烤熟,脑子里全是图册上的画面。
要命。
女官走后,顾涟继续翻阅图册,思索在何种间隙能见缝插针地杀人。
依照图册上画的,宽衣解带之后,刀枪剑戟皆无处可藏。
顾涟思索半晌,寻了把剪子过来,摘下头上步摇,把尖端磨得更加尖锐。
这支赤金翟鸟衔珠步摇,是她刚入宫那年,皇后赏她的生辰礼物。
皇后只赏过这一次生辰礼。
她日日佩戴,以示尊敬皇后。
如今她将嫁去淮安王府,皇后连把匕首都不给她,只能用这支步摇了。
*
婚仪上,宾朋满座。
“一拜天地——”
顾涟蒙着红盖头,透过轻薄红纱,看见的阳光都是血色的。
低下头,地砖一尘不染,没有血迹。
“二拜高堂——”
顾涟正要转身叩拜,长袖之下的手蓦然被身侧的淮安王捉住,将她带到室外。
“你我父母早已不在,便遥遥一拜吧。”
顾涟怔然。
无论是这个顾家女的身份,还是她自己,都早失恃护,她在宫中独居,连父母牌位也无从供奉,只能在中元节时,央求出宫的宫女替自己点几只莲花灯。
淮安王……竟也如此。
顾涟转念想,传闻不虚,淮安王弑父夺权,必然无颜祭拜父兄。
呵,活该。
“夫妻对拜——”
夫妻。
顾涟隔着盖头,望向他。
淮安王,白翟。
眼睛盯住他胸膛偏左一寸的位置。
白翟率先俯首。
顾涟依样照做。
“礼成!”
侍女将顾涟引入后院寝室。
这两人是皇后亲自为顾涟挑选的侍女,知书达礼,会些拳脚功夫。莫说这两名侍女,随顾涟陪嫁到淮安王府的侍女小厮,连同十二名媵妾身边伺候的人,都是皇后的人。
侍女符玉说:“娘子不必选在今日动手,需静待时机,避免打草惊蛇。”
顾涟坐在鸳鸯喜被上:“我明白。”
侍女符锦说:“娘子稍事休息,若是饿了……这里有些糕点,先垫一垫肚子,离洞房的时辰还远着呢。”
顾涟接过桃花酥:“谢谢你,你们也吃一些吧。”
符玉低声道:“阿锦,别乱了规矩。娘子速速吃完这一块,免得叫旁人瞧见,寻滋生事。”
“啊……好。”
一小口、一小口、再一小口,顾涟速速咬着桃花酥,在盖头底下看两个侍女的绣花鞋。
粉红的鞋是符锦,是妹妹。刚刚给她糕点吃,说话时语调活泼,似乎更好说话一些。
浅紫的鞋是符玉,是姐姐。言语严肃,似乎不好相与。
顾涟吃完桃花酥,符锦递来手帕。
顾涟擦擦手,心中酸涩。
亲姐妹在一起,真好。
红烛摇曳,顾涟望着红纱晕染的烛光,等得要长蘑菇了。
“娘子,娘子?”符锦唤了她两声,“娘子别睡着了。”
“没有,我醒着。”顾涟道。
“娘子你看,外面在放烟花和爆竹呢。”符锦指着支起的菱花窗。
烟花升腾,爆竹炸耳。
顾涟掀起盖头一角,向窗外望去。
好热闹,像年节时一样。
这烟火,是为她燃放的。
“嘭!”
“嘭!嘭!”
几声烟花绽放,流光溢彩,成就琉璃世界一刻旖旎。
顾涟看痴了,被身边的符锦拉扯着,才回神。
“娘子,外面是不是走水了?!”符锦指着火光滔天的窗外。
“快走!”顾涟推着符锦出门,“符玉呢?她在哪?”
“她去备水了,我去找她!”符锦正要冲去,转头看向顾涟和外头站立着的丫鬟们,“快向前院通报一声,你们要护好娘子!”
说罢,符锦掉头去寻符玉。
一个丫鬟依言跑去前院通报,其余的丫鬟提着木桶、铜盆打水,往火上浇,忙成一片。
然而杯水车薪,不起作用。
混乱中,一个身子高大的丫鬟抓住顾涟,低声说:“娘子跟我走。”
“你……”顾涟本想挣脱,待看清这丫鬟的脸,大吃一惊,“谢简?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救你出去,顾娘子,你……你知晓我的心意,不必我多说,快走吧!”
“不成,我不能走!”
“阿涟!”谢简吼道,“若事情败露,一切有我,我定会护你周全,你信我!”
“谢简……”顾涟还想说什么,可谢简强硬地扯着她手臂,拉着她跑起来。
谢简带顾涟从后院蹊径出逃,至一处矮墙。谢简蹲下身,让顾涟像从前踩在他背上摘花一样,踩着他爬上墙。
顾涟坐在墙头,向谢简伸手。
谢简拉上她的手,蹬墙而上。
与她并肩相对而坐的一瞬,谢简肩上钝痛,随即跌落。
顾涟受惊,也跌落而下。
两人摔向白墙两侧,顾涟落入怀抱,谢简摔进泥地。
“娘子好雅兴。”白翟讽道。
圆月辉光之下,顾涟与白翟对视,生平第一次知晓,何为鹰视狼顾。
顾涟一阵恶寒,如芒在背。
“淮安王、殿下!妾身……”顾涟口齿不清,想洗脱嫌疑也不能。
“闭嘴。”
顾涟不自禁失声。
几人把谢简扭送至白翟面前。
白翟俯视着谢简,道:“孤竟不知,陪嫁里还有个女扮男装的细作,妄想烧杀孤!来人,审!务必审出幕后主使!”
白翟抱着顾涟,坐在院中,看人审问谢简。
哀嚎不断。
顾涟起先还想辩驳,每说一个字,白翟就会亲自狠狠鞭笞谢简一下!
“孤说了,让你闭嘴。”白翟扔开鞭子,掐着顾涟的脸,“难道娘子想说,你与他合谋此事?”
“我……”顾涟迟疑了。
“没有!她没有与我合谋,是我想杀你,反贼!乱臣贼子!喀啊——
“咕噜咕噜噜噜……”
谢简的头被摁在水盆里,嘴角的血染红了水,舌头分辨不出血味和铜味,被冰水冻得麻木。
“谢简!”顾涟扑出去,挨了一鞭子,紧紧护住谢简。
白翟起身,走到二人面前,屈膝向顾涟伸手:“娘子护着细作,是要背叛孤?”
“他是谢简谢家十三郎君,是皇后的亲外甥,淮安王凭何断言谢简想刺杀?凭何施加私刑?若真要了他性命,皇后和谢氏不会善罢甘休!届时殿下您要如何自处?”
“原来娘子是担忧我。”白翟忽地笑了,“来人,把他捆了,丢到谢府门前。”
“阿涟……”谢简气若游丝。
“别说了,我知道你今天来庆贺,喝醉了酒。”顾涟说着,两行清泪滴下,砸在谢简脸上。
眼看着两人难舍难分,堪托死生的模样,白翟挪开视线,看向院子里一潭池水。
两人终于分开,顾涟仍望着谢简去向。
大婚喜服不知何时被划破,顾涟后知后觉,手臂又疼又冷,头上很沉重,珠宝翡翠金玉琳琅,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好难受。
顾涟向白翟叩首:“今日府中走水,是我一时不察所致,请殿下降罪。”
“你自言不察,实则讽刺孤、包庇谢简。顾涟,你真以为,孤不敢杀谢简?不敢杀你?”
“殿下英明决断,事实与否,岂容妾身左右,殿下心知肚明。只是殿下……今日伤了谢简,必然与皇后和谢氏产生龃龉,谢简所作所为本就是为了妾身,故而妾身理当受罚!”
“好!来人,捆起来,丢进池里!”
顾涟被铁链五花大绑,扔进冰凉的池水中。
池水不深,顾涟跪在其中,水漫过小腹。
好冷。
顾涟的身子僵硬着,头脑也无法思考。
这样的淮安王,真是她能杀得吗?
*
白翟没有善罢甘休,派人以搜查凶手为名,搜捡了院子里所有从皇宫出来的人,并为他们安好罪名。
纵火、偷盗、作壁上观、趁火打劫……
逐出的逐出,杀绝的杀绝。
一夜之间,从皇宫至淮安王府的百余人,仅余三人。
顾涟,和随侍的符玉、符锦。
劫后余生,符锦打探到顾涟在池中受罚,同符玉一起去找顾涟,触目惊心!
满院血水,仅有池水洁净,池中孤坐着雕像一般的顾涟,不辨死活。
“娘子,娘子!”符锦和符玉跑向顾涟。
一鞭子抽在她们脚下,符玉应声倒地,痛得叫不出声。
“阿姐!”符锦泪涌如泉。
“殿下吩咐,任何人不得近前。否则,同罪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