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刀客。

    他混江湖的时候听过这个称号。

    雪夜刀客不是那人自称的，而是江湖人士封的。

    想要在江湖上出名不容易，而能够被江湖人士自发取称号更是难上加难。“雪夜刀客”这四个字不仅是认可，也是一种隐隐的畏惧。

    六年前，雪夜刀客的名字传遍江湖，没人知道他的面容身世，只知道他有一把刀叫“断雪刀”，刀鞘朴素没有任何装饰，只在鞘口处刻着小小的“断雪”二字，不仔细观察根本发现不了。

    没想到雪夜刀客竟是浮屠阁的人。

    浮屠阁是江湖上最大的杀手组织，向来以“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为准则，手下圈养了一批武力高强的杀手和死士，从成立至今一次失误都不曾出过，因此出手价格极高。

    还好他眼尖，及时认怂了。

    一楼大堂。

    台上。

    十五个人陆陆续续地上台。从十几岁的少年到八十多岁的老者，有文人书生，也有精于此道的琴师。

    乔惊秋站在台中央，及腰的乌发只在尾部松松垮垮地绑了根红绳。身姿清峻，肤色玉白，气质温润，个子不算矮，贺今朝目测一下，比自己只矮上半个头。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是个瞎子。

    台上台下的人看着乔惊秋的眼睛，无一不遗憾惋惜。

    “乔琴师，您的眼睛……”那穿粗布衫的书生忍不住开口问。

    “喂——”贺今朝抱着胸，站在瘦弱的书生旁边，低头看着他，开口，惨白的面具反着光。

    书生先是被吓得瑟缩一下，随后猛然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多鲁莽，怕是要伤到乔琴师的心了。

    “对不起对不起，乔琴师，我——”书生一边紧张地道歉，一边弯腰鞠躬。

    “无妨。”乔惊秋向声源走近两步，伸手拦下书生的道歉，温声说道。

    贺今朝眯起眼睛看向书生不远处的男人，藏青衣袍，气质儒雅，带着斗笠看不清面容。

    贺今朝很敏锐，那人在看乔惊秋。

    像是被入侵领地的狼，贺今朝鹰隼般的目光紧紧盯住沈景阅。

    沈景阅注意到贺今朝的目光，避开视线在陪侍的带领下坐在高台中央围成一圈的团蒲上。

    乔惊秋端坐中间。

    会琴时间不短，一般从下午开始，傍晚结束，中间两个时辰。

    贺今朝不懂琴，全程懒洋洋的坐着，目光落在乔惊秋身上，片刻不离。

    先前杀人时匆忙来不及细看，二楼包厢又离得远，贺今朝眼神再好也看不清面容。

    此刻倒是上上下下地看了个仔细。

    乔惊秋一身白衣，质地算不上上乘，但难掩玉骨风姿。眉如墨描，素带下的鼻梁高挺。唇色淡漠，唇瓣微抿，脖颈纤细白的扎眼。抚琴时衣领摩挲，薄削的锁骨隐约可见。

    贺今朝瞧着，却觉得乔惊秋无端的透出些秾丽来。

    他无声窥视，锋锐的喉结滚了一轮又一轮。

    视线滑落单薄的腰际，贺今朝无脸面具下的狭长眼眸微微眯起，指尖忍不住碾磨几下。

    那种被野兽盯上的感觉再次涌来。乔惊秋一边与老者论琴，一边不着痕迹地偏头对上贺今朝的视线。

    趁着论琴停顿的空隙，乔惊秋无唇瓣微动，无声吐出两个字。

    “是你。”

    贺今朝缓缓在唇齿间碾了一遍这两个字，眼角扬起。

    好聪明。

    “就是他!”女子妩媚的声音猛然打断台上沉默的对峙。

    是那日一众妓子中的一个。此时站在台下，穿着薄绿纱衣，身形较寻常女子高大些，红唇翘起，贝齿咬着红润的舌尖，一双眼睛里媚色流转，广袖下的芊芊素指直直地指向他。

    “刷!”一群兵差不知从何处冒出来，齐刷刷地拔刀，寒光闪烁，将大堂围起来。

    “大胆贼人，杀害朝廷高官，还不快束手就擒!”领头的人抬刀指向贺今朝，大喝。

    “千面颜姬——”贺今朝没看他，无脸面具侧过，一双漆眸里泻出几分不耐。

    千面颜姬，善改面，身为男子却喜好以女子装扮游走各处，性子顽劣，颇爱给人添堵凑热闹，在江湖上结了不少梁子。奈何一手易容术出神入化，鲜少有被抓到的时候。

    “官人~大人们来抓你了哦，你要小心啊——”颜姬秋瞳含水地看着他，声音柔媚，一字一句咬的暧昧煽情，那双眼睛像是看心上人一般，丝毫不在意贺今朝点破他的身份。

    台上一时间被这变故惊得鸦雀无声。

    台下的兵差对视一眼，暂时没了动作。他们也听过“千面颜姬”这名字，一时分不清到底是贺今朝就是凶手，还是二人之间有仇，拿他们当枪使。

    乔惊秋坐在团蒲上静静地听，素带遮眼，连带其余的表情一概笼去了。

    如果说先前说“是你”的时候还是几分猜测，此刻却是完全确定了。他便是前几日杀死李泉的人。

    还有那句调戏之言。

    分明是杀了朝廷要官不久，却跑来这官兵围绕的红月楼吃酒赏琴，不是蠢，便是自信自己能逃出里三层外三层的追捕。

    贺今朝没再看乔惊秋，骨节分明的长指摸上断雪刀又放下。浮屠阁素来是收钱才杀人，眼下这些兵差杀了也是白杀，没有报酬的事他向来不做。

    贺今朝想走，兵差自然拦不住，可千面颜姬却不乐意。

    黛眉一挑，便纵身上了台。

    声音细柔，从那红唇里吐出气息来，“官人，我恩客的命还没讨呢——”颜姬拖着腔调，眉目间却聚起几分阴郁。

    他好容易找到了与他长相有几分相似之人，他不过稍稍离开一会，人却被贺今朝一刀了结了性命，今日无论如何，也要讨回来。

    “闲杂人等，赶紧下台哦。人家的双刀”颜姬双手一动，宽大的广袖下闪出两抹锐利的刀刃。

    “可是不长眼的呢——”

    台上一众人如同大梦初醒般慌慌张张地逃下台。慌忙中，沈景阅看见乔惊秋突然倒伏在案几上，站起想往中间走，又停下步子，犹豫之中被推推搡搡的人群挤下台。

    “乔琴师!乔琴师!”路迟一直看着台上，此刻攥着木窗框架，伸出大半个身子在窗外，面上的忧色掩不住，扯着嗓子喊那个半伏的人影。

    乔惊秋耳朵里像是堵了棉花，又像是被人摁进了水里，所有的声音如同来自天外，变成难以理解的无意义的纷杂。

    感官已经失去了作用，唯有脑海里密密麻麻的痛楚翻山倒海地淹没他。瘦削如蝉翼的脊背颤抖着起伏，冷汗滑落，嘴角咬破的地方血迹斑斑。

    路迟被青酒拽了回去。

    高台边缘，贺今朝看一眼乔惊秋，倏然拔了断雪刀，声音里像是含了冰渣，冷声道:“你要打他日我随时奉陪，今日再纠缠，便是死!”

    贺今朝赤手空拳对阵颜姬的双刀，丝毫不落下风。此时长腿狠踢在颜姬腰侧，一脚把人踹翻在台面上，出鞘的断雪刀稳稳抵在他的喉咙。

    贺今朝耳尖，乔惊秋压抑的呼吸声像惊雷似的一下一下炸响，贺今朝面具下的脸覆上一层冰霜，断雪刀往前送了几分，划出一道红痕。

    颜姬混迹江湖多年，深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刀刃抵开断雪刀，忍着痛踉跄起身。

    贺今朝那一脚没收力，颜姬半边身子稍稍动弹一下便是一阵剧痛，额头冷汗滚落。

    “你杀我恩客，这事没完，我们走着瞧!”颜姬没伪声，而是用了他原来的声音，嘶哑粗噶，像是被火烧过一般，

    贺今朝没心思听千面颜姬的话，几个大步跨到乔惊秋身边蹲下。动作轻柔地一点一点掰开他指甲深陷掌心的手握住，打横把人抱起。

    腾空感让乔惊秋勉力多了点清醒，身侧是坚韧宽阔的胸膛，胸腔一下一下地震动，莫名与他的心跳合了频，乔惊秋攥着贺今朝衣角的细长五指逐渐收拢，攥出更深的褶皱。

    贺今朝面具下的冷眸瞥过一众兵差，“杀害朝廷重官?千面的话你们倒是也敢信。”

    这话说的掷地有声，一派纯然，像是真的被人冤枉了一般。

    兵差面面相觑，最后一致看向领头的。

    领头的眼睛转了转，又想到先前王公公的话。

    偏殿里，他伏跪在一角，王公公眯起皱纹横生的眼角，细着嗓子，“此事量力即可，那位可是把他当了废子的。你可明白?”翘起的手指别有深意地拍拍他的肩。

    思及至此，领头率先收了刀，含笑弯了弯身，“是我们莽撞了，阁下勿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