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醒

    路迟很机灵,早早地叫了医师在乔惊秋的院落等候。但那医师查了半天只说他身体羸弱,邪风入体,开了几副安神镇痛的药便退了。

    乔惊秋昏昏沉沉中埋首在贺今朝坚实的胸膛,鼻尖蹭着衣襟,新雪的冷香把他围得密不透风。

    在一片血海与厮杀里,贺今朝似乎成了他最坚不可摧的依靠。

    乔惊秋像是被拖进了血色的深渊。所有人的脸上都蒙着一层白雾。他蹲在昏暗隐秘的角落,脚下是看不清脸的尸体,一具一具,往外渗着血,从四面八方流向他,织成一面巨网把他裹住。

    他惊恐地缩着身子,泪水往下淌,和着粘稠的血迹。穿华服的女子凑近他,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转身往外走去。

    金色的衣角摇曳开来,像是一朵即将凋落的花。

    “娘——”乔惊秋眼角滑落一滴泪,素带染上一点水迹晕开来。

    像溺水的人,他竭力抓住唯一的浮木。

    贺今朝垂首侧耳,握着乔惊秋的手背冒出一串串的血珠。他低低一笑,“娘没有,你夫君倒是在这。”

    洛元皇宫,长安殿。

    殿里垂着红幔金纱,金雕的香笼里飘出袅袅的烟气,大殿中央,一个女孩儿跪坐着垂首抚琴。

    封月端坐在上位,头戴金步摇,上面镶了一颗明珠,衬得面容越发端庄大气。一左一右两个侍女手持团扇,动作轻柔地扇着风。此刻她半眯起眼眸,似是听得入神。

    “景阅,这琴弹得如何?”她徒然开口,问得平常。

    “母妃选的人,那自然是极好的。”沈景阅坐在下侧,恭恭敬敬地回答。

    “啪!”封月猛然搁了杯盏,珠玉碰撞,缭绕的琴音霎时一断,只余一片沉寂。

    “那和乔琴师比起,如何呢?”她摆摆手,示意女孩儿下去。

    封月年近四十,面容却如同二八少女一般,捕捉不到半点岁月的痕迹。一双眼睛却很是锐利毒辣,此刻看向沈景阅让他呼吸一滞。

    沈景阅沉了眉目,低头请罪:“母妃息怒。”

    封月看他半晌,长叹一声,屏退左右婢女。

    “阅儿,皇上登基不过十多载,身体已经羸弱不堪,眼下正是立太子的紧要关头,你莫要被人抓了什么把柄——”封月招手让沈景阅靠过来,摸着他的头发,声音在殿中轻轻泛开,“况且,皇上本是前朝丞相,心思比帝王更深沉。你偷偷溜出皇宫,若是被有心之人告诉皇上,便是一处败笔,你可明白?”

    “如今李贵妃与沈易颇得盛宠,沈煜背后靠的是皇后和薛氏一族,沈朝均与沈沁兄妹是一母同胞,互相扶持,沈沁日后出嫁便是沈朝均的一大助力”封月顿了下,又继续说“而你背后只有封家,虽然封家手里握着半个兵符,又身负建朝之功,但伴君如伴虎,皇上已经开始忌惮封家的兵权。这个时候稍行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封家与你——”

    封月不再往下说,只是拿一双眼睛看着沈景阅。

    十三年前,那时沈景阅八岁。前朝丞相沈澜造反逼宫,封家手里握着半枚兵符将皇宫围了个彻底,血洗皇宫,上至天子下至宦房太监杀了个干干净净。

    十一个皇子,七个公主,从十七岁到一岁半,无一幸免。

    沈景阅垂眸,十三年前,他护不住楚宁,十三年后,他亦与乔惊秋无缘。

    “儿臣明白。”

    乔惊秋从昏沉里挣开,躺在榻上,一只手与贺今朝的手紧紧交错而握。

    此时窗外已是近夜,只有远处尚且还残存一抹瑰丽的艳色。

    房间里点了一支蜡烛,被置在床榻旁,火影印上惨白的面具。

    “醒了就别装睡了”,贺今朝另一只手在乔惊秋脸上捏了捏,“怎么,怕我吗?”

    乔惊秋动了动,想把手抽回来,贺今朝却把手攥得更紧了些。

    “松手。”

    乔惊秋现在这幅模样给贺今朝一种刺猬竖起尖刺,虚张声势的感觉。他摩挲乔惊秋的掌心,面具下的红唇翘起,不,也许不是虚张声势。

    乔惊秋的手跟他人一样,冷而瘦,掌心有一层茧子,是拿惯了刀剑才有的。贺今朝也有,但比他厚。

    “刚刚还叫夫君呢,怎么这会儿就翻脸不认人了呢?”贺今朝仗着乔惊秋神志不清便胡言乱语,垂着眼皮俯身凑近乔惊秋耳边说。

    呵出的热气把乔惊秋的耳垂烧出一片潮红,发烫。

    乔惊秋被烫得偏了偏头,他好像一直抵挡不住贺今朝。一如之前对视时他率先转头躲过视线一般。

    “胡言乱语,离我远些。”乔惊秋不愿在贺今朝面前露出什么,偏了头又转过,和贺今朝几乎颊贴颊。

    冰凉的冷意从脸上传来。

    是面具。

    “瞎美人,你叫我一句,以后我护着你。”

    贺今朝摘了面具,随手放在床边的茶几上,把脸颊切实地贴上去。热意从相贴的皮肤传来,像是烫人的火,把乔惊秋玉般的冷面染上暖意。

    这句轻浮佻达的话乔惊秋在红月楼这风月无边的情场上听过无数次,无非是恩客情人痴痴缠缠时说来添香的话。

    风月地,风月人。

    “叫我一句。”贺今朝声音里带上诱哄,要引着乔惊秋溺于情欲。

    乔惊秋像是失了神,却又像是分外清醒。素带遮住眼,苍白的唇瓣张开,乔惊秋低声喊:

    “夫君。”

    自从昏沉里挣开,乔惊秋心里就像憋着一团火,那些碎片走马灯似的闪过只留下模模糊糊的影子,悲伤痛苦仇恨迷惑——百般情绪杂糅在一起让他分辨不清,在他身体里四下冲撞,像是狂风刮起,搅得他鲜血淋漓。

    此刻像是找到了出口,他报复似的又像是发泄什么一般,张口一声一声地喊:“夫君——夫君——”

    床幔晃动,火影摇曳。

    “唔。”他发出短促地哼声,贺今朝把他压了个严严实实,他们张嘴湿吻,交错舌尖掠夺彼此的空气。

    一场吻温柔又残忍,含吻着也撕咬着,是双向的征服和痛快。

    乔惊秋像是无声的引诱,贺今朝确是切实的臣服。

    新雪的暗香四溢,成了乔惊秋血海里的依靠,也成了这场撕咬里的麻醉剂,舒缓了乔惊秋无绪的痛苦。

    “我护着你。”

    乔惊秋到底是又睡了过去,在一片暧昧的光影里,他眼睛上一热,贺今朝轻轻地吻了上去。乔惊秋听见了他暗哑低沉的声音。

    贺今朝舍不得碰他。

    他沉醉乔惊秋给的甜腻里,却也无比清楚,乔惊秋从始至终都保留着一份清醒,在这场风月事里,只有他切切实实地耽于情和色。乔惊秋就像置身事外逢场作戏的陌路人,狡猾地斜睨他,始终给自己留了可退的后路。

    这冷心冷情的狐狸。

    这天夜里,雪夜刀客除了断雪刀,又添了心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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