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钰白从中堂转醒的时候,快近正午。他很少嗜睡,睡成这个时辰少之又少。所以他撑着有些酸痛的身躯站起时,很是茫然了一会。
仔细分辨了一下,空气中还有些安眠香的余味,估计是殷长卿吩咐人放的。过会来了药童给他的手换药,江钰白在药童摆弄时还不忘摸他的头。
“楚楚长大了。”
药童孟楚楚躲了一下,很是认真道,“师父说摸头长不高的。”
江钰白笑了一会,“哦?孟堂主骗你的。”
这句话让孟楚楚想起了早晨的心惊胆战,小药童的脸上瞬间变得可怜,江钰白感受到楚楚的委屈,很是耐心地问了几遍,但楚楚生怕晏林统领突然蹦出来,就是不肯说。
“楚楚乖,我房间那三排柜子里都有糖。”
江钰白觉得小朋友也有自己的秘密,没有再问。等楚楚弄完,他带着楚楚回房,看小孩把糖扫荡了一遍,而他换了身衣服,素白点竹,宽袖长袍,把手上绷带遮个完全。
“公子!公子是要去西苑吗?”楚楚嚼着糖,早上的害怕一下子就忘了。
“嗯。”
“那……那公子带些糖去好不好?”
楚楚不懂为什么统领大人要带人走,但是他觉得病人哥哥肯定受了很大委屈,也需要糖安抚。
江钰白很是赞同,抓了一大把放在衣袖袋中。他昨夜想了许多,他觉得安抚甲辰破碎的心灵最要紧,所以他换好后就直奔西苑。
他没有隐藏气息,所以刚踏进门,就看到甲辰跪在地上。江钰白三步并作两步去扶,但甲辰跪在地上轻轻摇头,语气满是恭敬:
“请……公子受礼。”
“嗯?”江钰白想了一下,这架势似曾相识,他突然明白,“好。”
江钰白于是坐在床边,看甲辰和昨夜十六个影卫一样向他行大礼:
“属下叩见主人,愿为主人效死。”
“好了好了。”这声“主人”可不是简简单单的称呼,还象征着他费尽千辛万苦终于要到人了。江钰白顿觉柳暗花明,前途开阔,已经开始想象以后的美好生活。
他去拉甲辰,“有人告诉你了?”
“是。”
但甲辰先他一步叩首:“属下先前伤了主人,罪无可赦……求主人治罪。”
江钰白早有准备,“没事没事,不怪你,知道你是无意的。你看我现在,”甲辰听话地抬头,见自家主人扬了扬右手,“完全没有问题。你要是再躺两天,它都能愈合啦。”
见甲辰还想揽罪,江钰白率先拉扯,“论错,是我昨夜不该打搅你休息,还非要摸……”
甲辰听到这更是惊吓,“不……不是主人……属下惶恐……请主人降罪……”
意识到自己吓到人了,江钰白只能蹲下,让人先抬头,再给人顺毛,又顺着甲辰的话头:
“不罚你不罚你,我怎么舍得……”
跪伏的人直起上身,感到甲辰没有被安抚反而越发惶恐,江钰白到嘴边的话拐了个弯:
“……但是阿辰若是觉得愧疚,可以想想怎么……额,补偿我?”
比如做饭扫院子什么的,毕竟甲辰在过去的一月里似乎很想做这些事。江钰白正想让人随便选个,然后跨过这个话题,但甲辰很是积极:
“主人恕罪……属下暂不会泡茶下棋……但主人想看什么伤口,尽可以在属下身上试……”
“嗯……!不不不不。”
江钰白不可思议,“什么?”
甲辰偷偷看了一眼主人,斟酌道,“药童说……主人喜欢看奇奇怪怪的伤口,还喜欢泡茶下棋……”
见主人一脸难以理解的表情,甲辰觉得是自己逾矩了,“主人,属下不是有意探查主人喜好,但请主人试……”
“别,我怎么会为了看伤口让你受伤。” 江钰白觉得要给甲辰说清楚,不然这些个影卫以后自残怎么办,“是你们影阁刑伤奇奇怪怪,我没见过,很好奇,经常去看。”
江钰白心里已经想着要把楚楚的头发薅光,就见甲辰低头思考了一会,又炸出惊天大词:
“属下会努力学床第之术,侍奉主人……”
“!”
“停停停,停!”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江钰白盯着甲辰看了好几眼,他觉得自己恭敬乖巧的影卫肯定不会想什么爬床,楚楚……小屁孩啥也不懂,那是……殷长卿?昨晚殷长卿轻轻放过,他就直觉殷长卿可能会来威慑甲辰,又联想今早的安眠香……江钰白觉得美好生活碎了一地。
而甲辰在主人说停的时候,面色就唰地白了,感受到主人动气,更是不顾主人还在安抚的手就猛地磕头。
“主人!主人……属下玷污主人,属下死罪……”
主人是嫌弃他的,或许伴身侧只是留他一命的借口。主人已经有了影卫,他一把易主的刀,没有资格护卫主人,也受嫌弃不能承欢。而且……侍奉床榻本就是他的本分,他怎么能把这个作为补偿呢?只是现在,他连入主人后室都不配。
江钰白见甲辰反应这么大,只能先轻声安抚,“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先起来好不好?”
见甲辰跪成一团,还抖得厉害,江钰白有些无错,只能用苍白的语言继续,“没事,没事的,没有玷污……先起来,阿辰,你的手太冰了,我们先去床上趟会,听话好么?”
似乎是被那句“听话”给刺激了,甲辰终于颤颤巍巍地任由江钰白扶到床边,然后被江钰白按着,很是不安地躺下。
江钰白给人捻了捻被角,听到床上的人抖着声线:
“主人……属下听话……”
“嗯?对,很听话。”江钰白想起袖子里的糖,他拿了几颗递过去,“奖励。”
“属下……谢主人赏。”见主人硬塞,甲辰受宠若惊地接下。
江钰白看甲辰咬着唇,睫毛扑棱扑棱的,还是很不安,他决定换个人问,他照着殷长卿的样子发话:
“下来。”
“主人。”
跃下一个黑色身影,江钰白不知道是哪个影卫,他觉得以后都是一家子,有必要认识:
“抬头,你是?”
“属下影六。”
“嗯,小六。”江钰白对了会脸,问道,“殷长卿来过?”
“回主人,今早统领把甲辰带去了轩泽苑。”
轩泽苑是殷长卿在这的住所。江钰白没想到这位殿主的动作这么快,想起刚才甲辰还给自己行认主礼,那赐印刑规这些岂不是……
江钰白痛心疾首,但还是不忘把剩下的糖都掏出来塞给影六。
“主人?”
“你们分了,下去吧。”
影六很是小心地双手接下,行了个礼后极快消失。
江钰白看甲辰的眼神多了几分怜悯,他很是懊悔地搭上甲辰的脉,果然,脉象虚浮,气血亏损……他再去扒甲辰的衣服,嗯,药味不散,满身绷带……诶?竟然没有新伤!
甲辰在思索一会后似乎懂了主人的操作,他很适时地说:
“主人不必担心……殿主没有伤属下。” 然后他又不适时地问,“主人可要赐刑规?”
“不要不要。”江钰白连忙否认,他扫了一遍甲辰的上身,突然就看到甲辰右肩有一小片血淋淋的,覆着未化的药。他记得以前这有个印记来着,然后……他就看见了甲辰左肩上那个很是显眼的“白”字。
“……”
效率,这就是效率。
江钰白心疼懊悔得不行,但他还不死心,放缓语气问道:
“乖,告诉我,殷长卿给你说了什么?”
“回主人,殿主问了属下关于前主的事……还告诫属下谨守本分。”
“嗯?什么本分?”
甲辰有些不解,语气十分恭敬又小心,“殿主说您有了影卫,但想让属下伴身侧……属下斗胆,以为您想让属下填充后室,侍奉床榻……”
江钰白气炸了,“他胡说八……”
等等,伴身侧……江钰白抽了抽嘴角,想起当时卖惨确实说的是“孑然一身……看入眼的人,想放在身边常伴……”
而殷长卿当时回的什么?
“……有的是娈童和美妓……实在感兴趣,入南风馆调教……”
江钰白越想越觉得玩完,当时没在意,以为殷长卿只是想折辱甲辰,这下误会大了。
而甲辰只觉得是自己说错话了,马上就想跪起来谢罪。江钰白连忙按住他,极快组织语言证清白:
“那是我情急之下乱说的……也不对,就是,伴身侧不是收房,只是想让你留下陪我,就像……像殷长卿和晏林那样?”
说完江钰白又摇了摇头,他觉得晏林过得很惨。“不不,就如我们之前那一月的生活。”
“主人,是属下之前多有冒犯……”甲辰很是惶恐。
对哈,他们现在是主仆,但没名没分把人放在身边不好,江钰白自暴自弃,“那就……就影卫?随侍的那种。”
甲辰似乎还没怎么反应过来,他今天经历的起伏有点大,他躺在床上懵了一下,不敢相信他居然可以以影卫的身份随侍主人,这是极大的信任与荣幸。而且这样……他可以每时每刻都待在主人身边。
只是殿主已给主人调了新影卫,而他有过旧主,还伤了主人,这样的过去与罪名无法洗去,他也配不上主人如此的倚重与信任。
“属下逾矩……主人有其他影卫,而属下有罪之身,也有猜疑之嫌,恐无法……”
“乖,我没有猜忌过你。”江钰白连忙打断甲辰的自轻,“你也没有罪。”
床上的甲辰没有被说服,伤主本是事实,影阁训诫如此,不罚无法揭过。但是主人亲自发话无罪,想起刚才那句“听话”,他先前已经逾越,如今不敢再置喙主人,只能惶恐地躺着看主人衣袍,犹豫了许久才道:
“属下……谢主人信任与宽宥。”
江钰白想了一下平时殷长卿御下的样子,再联想到影阁那些挖心洗髓的刑具,以及昨晚十六个可怜的娃谨慎卑微的样子,觉得影卫是过惯了有错必罚的惨绝人寰的生活,所以一时对他的放过十分惶恐。不过现下他已要到人,来日方长,他可以慢慢宠。所以他轻扶上甲辰的头,缓缓解释道:
“这里没有这么多规矩……我并不在意这些,而且你愿留下陪我,我已觉欣喜。”末了,江钰白还笑道,“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和一月前一样相处。”
“主人!属下是您的影卫,属下不敢……”
见甲辰挣扎着想在床上跪起,似乎真真被吓到,江钰白知道影卫能接受不罚已是勉强,而抹去影卫刻在骨子里的卑微不能太急。他只能先安抚,“好好好,没事没事,就做影卫……”然后极快地转移话题,
“……长卿送来十六名影卫,看起来比你小,会和我们一起生活在这,以后你们就是同僚啦,可以先互相多认识。”
影卫很乖巧地应是。江钰白觉得虽然现在离他和甲辰雪落赏竹、枫红观叶的生活有些远,但远比什么黄色暴力十八禁画面好太多。
正想着再和甲辰聊点什么促进感情,一道黑影忽然出现,跪地禀道:
“江公子,殿主请您去轩泽苑用膳。”
“不去!”
才把他宝贝儿折腾一番,江钰白很是不满。而影卫跪在原地十分为难,江钰白又补了一句:“告诉殷殿主,我在西苑陪甲辰用膳。”
原来主人竟是为了他不去吗?甲辰深深后怕,只觉是自己挑拨了主人和殿主的关系,于是趁着主人没按他,极快地跪起在床上叩首。
“主人,属下不敢耽误主人……请主人去轩泽苑用膳……”
江钰白想扶他躺下,可刚才很乖的甲辰怎么也拉不动,硬生生跪在床上。江钰白思索了一下,只能换个方式。他冷了语气,假装生气道,“躺下。”
“主人恕罪……属下恳请主人以殿主为先。”
江钰白想着甲辰的虚弱,又感到甲辰的坚持,他叹了口气,妥协了,
“……你躺下我就去。”
闻言甲辰像松了口气,再一次叩首,直抵床被,“属下失礼,请主人……回来再罚。”然后规规矩矩躺下。
江钰白看着床上的人扑闪着睫毛,他给人捻了捻被角,语气温柔道,“睡一觉,我晚些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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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钰白满身怨愤地入座,他直盯着殷长卿看,把身后的晏林也瞅了一会。
影卫说江钰白去了西苑,殷长卿接过晏林盛的汤,没什么歉意道:
“本座没有伤他,刑规也没有上。”
“……我没想让他作房中人。”
殷长卿喝了一口,“人已予你,随你处置。”
江钰白怨气散了大半,除了肩上的印,殷长卿确实没有动手。只是他盯着殷长卿看不只是因为甲辰,他问道:
“你昨夜旧疾发了?气如此虚。”
然后江钰白再看了一眼晏林:
“他看起来也不太好。”
殷长卿应了声,觉得汤不错,让晏林给江钰白也盛碗,然后才道:
“先吃。”
食不言,两人草草用过,江钰白对吃食没什么追求,而殷长卿是被旧疾折腾得用不下。
江钰白让人去请孟阑堂主,又回房带了些药材工具。他和孟阑重新给殷长卿切脉,江钰白面色难得有些凝重。
两人探讨了一番,但主要是江钰白在询问殷长卿过去一年的状况。
不知道还好,一知道江钰白就炸毛了。殷长卿眼看江钰白气得猛拍桌子,听到某处一下子起身,怒火溢出,似乎想掐死他:
“殷!长!卿!现在,现在你就去给我的竹子当肥料!什么叫没怎么用药膳?什么又是旧疾发了两次?为什么不说?!平日的药不能断你不知道么?既然练功都吐血了为什么不停?!为什么不说!我已经告诉过你千万遍,惜命惜命惜命!你怎么这么会作死?爷医了千百人,像你这样作的坟头草都不长!……”
江钰白恨不得把桌子拍碎,他见殷长卿一言不发,一副你训的都对的样子,怒火又化为满天的嘲讽:
“我看也不用治了,赶紧的,回去娶妻给瑶云殿造个少主,否则哪天暴毙了,什么功业都是空谈……风云江湖的瑶云殿主突然归西,你们殷家守的那阴毒的武功直接断,你也别想我给你烧香……”
孟阑在一旁极力压低存在感,心下除了惊恐便是叹息……这么多年,敢这么训殿主也就只有这位江神医了。
等江钰白骂得喉咙都干了,晏林很懂事地给江钰白奉茶。
殷长卿似乎不打算辩解,他看了看骂完后把刀针磕得哐当响的江钰白和帮忙准备的孟阑,又看了几眼正在给他倒茶的晏林。江钰白药谷之人的身份只有他与几个心腹知晓,他方才已遣退了轩泽苑的其他人,如今这里只剩他们四人。
殷长卿接过茶喝了一口,放下就看见江钰白拿着刀在左手臂毫不怜惜地划开一道口子,腥红的血顿时往外流,孟阑端过一小碗接下。
“……钰白。”
殷长卿终于出声了。
“哦,不当哑巴了?” 江钰白头也不抬,刚才骂完他怒气也差不多散了,“都是作的。”
许多绝毒只有药谷传人可解,其一是药谷位于小蓬莱山,山中多奇花异草,江湖名谣“深谷幽城豪侠盟”中“深谷”便指“药谷”。其二是药谷代代传有秘术,非体质特殊者不可习,而传人也不止一位。
其三是谷内弟子自小食百草泡百药,无数幼童以身炼药,把谷内所有毒物草药一一试过,日夜不断,几年磨折。最后还活着的药谷传人,其血混着奇药灵草,也成了一味“药”。
江钰白看着血现在是一滴一滴往下,伤口的腥红慢慢不渗了。但碗里的血似乎有些不够,他又拿起刀,但殷长卿几瞬就到了他身边,一把抓住他的手。
“江钰白。”
江钰白不是很想理殷长卿,他试着挣脱了一下,却没有挣扎开。再拖一会,碗里的血也将凝固,江钰白只好抬头和殷长卿对视。
风里来雨里去的瑶云殿主此时目光深邃,除了无法卸下的狠厉与冷漠,还带有满满的不赞同与几丝愠怒。
“几滴血而已,” 江钰白又试着挣扎了一下,觉得好好学武得提上日程,“这是最好的方式。”
“你身体又好到哪去?” 殷长卿握得更紧, “你要给我放血三天么?”
昨日说过九阳神针须弄三天,江钰白觉得这并无什么不妥。自七年前他身心满是伤痕,就在枫崖隐居,是避世也是养伤。
“放开。”殷长卿一个不惜命的反来劝他?想到过了一夜那糟糕透顶的脉象,江钰白又生起一丝怒气。但是殷长卿没有说话,反倒抓得更紧,他深深地盯着江钰白,就是不肯放手。
江钰白深吸一口气,这样不省心和阻拦……凌乱的气血,待发的旧疾,阴寒至极的武功,可能的暴毙……
感受到被人抓得更紧,江钰白顿时变得暴躁,他甚至吼道,“你一个不惜命的有什么资格来说……”
江钰白吼到后面没有了声音,因为他又对上了殷长卿的眼,他看到孤傲的瑶云殿主此时眼里有难得的歉意,但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悔恨,有孤竹立雪的凌厉,也有风萧萧兮的决然。
江钰白深深叹了口气,他有时下山去茶馆听天下,还会打听一些他感兴趣的人事,或结交一些势力为可能的变故准备,说到底,他这个隐居不过是身处山林,但心仍留意俗世。
他知道,江湖和庙堂这几年在悄悄变幻,瑶云殿年年势大,高处不胜寒,但低处是白骨。殷长卿只能往上,为了瑶云殿,为了殷氏,为了当年历经的种种,为了不确定的未来铺路,也了自己……也为了他。
有些事必须亲力亲为,有时候必须日夜紧绷,有些人必须不计生死,因为一旦跌落,一旦踏错,就是重蹈覆辙,就是万劫不复。
江钰白垂下了目光,再没有一点生气,他知道殷长卿的坚守,多年的默契与交心,相互的付出与挂念,他知道,有些事,他不能阻止,只能守候。
“我不阻你作死,你也不要拦我。”
殷长卿没有说话。江钰白放下了刀,就如昨晚一样,另一只手抬起,覆上了殷长卿紧攥他的手,江钰白的语气变得很缓很轻,还带了几丝温情:
“当年他们一个个离去,甚至未留尸骨,我只能守着空坟,去学着淡忘。我如今牵挂的人很少……长卿,别让我,”江钰白闭上眼,深深叹气,带着切切柔情,“别让我,这么担心。”
这样的深情让殷长卿愣了一下,他缓缓放开了他,屋内一下变得沉寂。
“我没事,失血而已,养几天就好。” 江钰白缓了一下,还是拿起刀,不带犹豫地划破左手掌,让血滴入碗中,殷长卿没再阻止。
“孟堂主,请先去炼药吧。”
江钰白简单止了血,把碗递过去,孟阑端着血转到轩泽苑的药房。
晏林给江钰白撒了药后绑上绷带,又缓了一会,江钰白把针袋铺开,点了根烛,把药谷特有的九阳针一一烤过,晏林在一旁帮忙。
江钰白烤着针,打量了晏林好几眼,才道:“这次要换个数路医,等会你用内力护着你主人心脉,不能停。”
“是。”
江钰白又看了一会儿,拿起下一根针:“你可以吗?上次看你脉象挺糟,如今气色也不怎么样,这个内力耗损很大。或者让叶宿来。”
“护法已在客苑歇下。属下可以。”
叶宿应当是熬了许久,好不容易得个空闲睡觉,江钰白也有些不忍打扰他。而其他人不能知晓他的身份……但等会施针至少得半个时辰,即使是内力深厚之人,一刻不停地护脉,怕也是有些难熬。江钰白还是不太放心,想再诊一下晏林的脉,但晏林感到有人呼吸变化,突然看向殷长卿。
江钰白也看过去,见殷长卿正坐在桌边闭眼扶额,青筋突起,怕是哪里疼得厉害,只听他语气疲倦又低哑,“晏林,不要逞强……咳……咳咳……”,然后就是止不住地咳,感觉下一秒就要吐血。
孟阑这时端着药进来,江钰白顾不上这么多,极快地给殷长卿灌下,殷长卿已经发不出声了,江钰白把人扶到狐毯上靠坐。
九阳神针通体显金,自与常针不同,疗效有其独特之处,引导内息,入体驱寒,涵养元气,疏经通脉。此术起效主要在针与内息,内息不同于内力,内息众人皆有,但唯体质特殊者才可感知,再经指点修炼才可运用自如。
晏林跪坐在殷长卿身后,他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便是小心地护着心脉,江钰白凝神,挑起一根针,极快地扎入一个穴道,再缓缓注入内息,仅如是者三,殷长卿就出了些冷汗,江钰白下手极快极狠,看得孟阑都有点心惊胆战。
江钰白看殷长卿攥拳,安慰道:
“没事,等会就不痛了。”
孟阑了然,显出敬佩:“因为秘术?”
“因为等会儿会疼昏。”
等二十根针扎完,殷长卿已昏了有一会,孟阑扶住自家殿主,晏林依旧护着心脉。看了一会殷长卿,江钰白嘱咐道:
“九阳神针抑制寒息,阳火很盛。长卿醒了会感心火旺盛,思绪浮躁,孟堂主晚些可送些连翘汤去。”
孟阑点头记下。江钰白又看向晏林,这一看吓一跳,这位统领虽然眼神平静清明,但面色苍白,死咬着唇,竟也滴着冷汗,他不用诊都觉得晏林现在状况糟糕极了。
孟阑也被吓到,但是护脉之事无法中断,江钰白和孟阑只能干看着两人。
懊悔无用,江钰白强作镇静,耐着性子移针换穴,等时辰差不多,江钰白一根一根轻缓取针。待快取完时,殷长卿突然挣动,吐了几两口瘀血出来,孟阑给殷长卿擦了擦血,看人又吐了几口。等江钰白取得差不多,殷长卿也醒了。
收尽内息,江钰白让晏林赶紧收力,然后眼疾手快地扶住要倒的晏林,还没来得及切脉,这位一贯强悍的影卫统领竟也咳出几口血来。
江钰白按住人的手听了一下,眉头皱得死紧,这一个两个作死的作死,逞强的逞强……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脉象,江钰白虽然有生气,但对于可怜的晏林,他还是放慢了语气:
“你不要命了?怎么会这么空虚……太逞强了,要是再晚点全身的经脉都会断……额,你这个损伤,你是受了什么反噬么?”
江钰白想换只手再诊一下,但晏林却挣动了一下,向前膝行了一点跪直。因为殷长卿已经被孟阑扶着站了起来,正带着满身的火气盯着这位统领。
然后,江钰白就在一瞬的怔愣中,惊愕地看到殷长卿一巴掌给人扇了过去,晏林直接被扇得偏了头。
江钰白内心闪过无数声“完了完了殷长卿疯了”,这位殿主一看就是火旺烦躁,估计是听见了刚才他数落晏林的话。
而晏林被扇后又咳了一口血,他愣一下后,又马上在主人面前正身跪直,把头移回主人刚刚扇的高度。
江钰白见殷长卿似乎还想扇,他赶紧拦着挡在晏林身前,急切喊道:
“殷长卿!你信不信你再扇一次他会死!”
殷长卿眼里的怒火和阴翳不似假,但听到这话后也愣住一瞬,戾气平息了一些。江钰白给孟阑使眼色,孟阑了然,小心地请殿主换地诊脉。江钰白和殷长卿眼神僵持了一会,就听到极其沙哑的声线:
“咳咳……主人……”
江钰白侧身,殷长卿望过去,见晏林叩首在地,语气在虚弱中仍显平稳,“……欺瞒主人,咳……属下死罪……”
殷长卿久久盯着晏林,江钰白只觉得殷长卿的眼神很复杂。怕殷长卿再发难,他又悄悄挡着晏林,但这位殿主只是在长久地凝视后,在某个瞬间,不带迟疑地转身离开。
江钰白松了口气,赶紧去看晏林,他现在只庆幸殷长卿才醒没多少内力,不然那巴掌得把晏林扇飞。
“主人!咳……” 晏林反应太大,似乎想要跟着去,江钰白根本按不住,晏林挣扎了一下,他对着江钰白垂头,克制地喘着气,“……请公子,放属下咳……咳……”
怕人太波动真咳出问题,江钰白知道晏林现在一心是殷长卿,两人的问题理不好估计别想治,于是他先只能放手。
然后江钰白就跌坐在原地,无比心累地,看着晏林有些跌跌撞撞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