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钰白再一次来到轩泽苑时,是半个时辰后。
他觉得在殷长卿醒来就扇人的举动里,九阳神针肯定有功劳,所以他在这段时间中熬了碗清热去火的连翘汤。
等到他问了影卫,再穿过连廊,推开素雅又不失恢宏门后,他一眼就看到晏林在屏风后跪得端正笔直。
屏风由细密竹条编制,上覆白纱,生绘墨竹,配以龟纹黑石,深浅分明,远近勾勒,尽显挺拔之态,铁骨之风。
江钰白看了一会后,他绕过屏风,又过了两个帘门,才看到殷长卿正靠坐在床上,手里拿了份信看,底下跪了两个影卫。
殷长卿头也没抬,江钰白把连翘汤放在桌上,然后他顺势坐下,就这么轻敲桌面,看着殷长卿盯着信,而影卫跪得战战栗栗。
就这么看了一盏茶时间,还是江钰白先坐不住,他起身走到床边偷瞟了一眼,见那信上不过寥寥四列字,心下突然明了。他咳了一声,殷长卿终于抬头,就见江钰白摇头惋惜:
“再过几个时辰,有人就可以给竹子当肥料了。”
“……”
殷长卿眯了眯眼,把信放下,他对着影卫吩咐,“让两位掌事去书房候着。”
江钰白看着两影卫极快消失,根本不敢多挨一秒。他刚才还以为殷长卿真的在认真看信,但那区区四列字,盯这么久,敢说不是心绪不静,在想别事?
他把汤端给殷长卿,殷长卿一饮而尽,江钰白先笑为敬:
“我猜猜,殿主大人本没想扇人吧?”
殷长卿扫了江钰白一眼:
“……欺瞒之罪,本座不过扇一下。若回影阁量刑,无法比之。”
“哦,不用麻烦,” 江钰白肯定道,“就这么让他跪,一会就死了。”
然后,江钰白还夸张了一下,“毕竟按他现在的情况,估计十鞭就能咽气。”
殷长卿似乎被噎了一下,江钰白笑了:“没人拦我进来,想来长卿并不想让晏统领归西。”
殷长卿没有回话,他执掌瑶云殿多年,雷霆手段,狠厉管教,从无人敢欺瞒,忤逆他的人骨灰都扬了。而影卫对于主人,不过是听话好用的鹰犬,即使一把刀再好用,若是没了听话二字,胆敢期满主人,也只能被折断废弃,锋锐也只能被掩埋。
他确实想好好惩戒一下晏林,不过并不想要人的命。
江钰白在床边坐下,看着殷长卿还有些火气,就对着殿主大人赞美道,
“瑶云殿训诫得太好,影阁的人规矩极了,晏统领请不到罪是不敢治伤的,跪死也是极愿的。”
“……”
“殷家的功夫也是厉害极了,即使没内力的一下,也把人脸扇出红印子,咳了两三口血。”
“……”
“殿主大人也是十分威严狠厉,十二年都能做到无心无情。而江某一个月就对甲辰心怀牵挂,实在是汗颜。”
“……”
江钰白把阴阳人的功夫使完,看着殷长卿有些吃瘪的样子,顿觉心情舒畅。不过这不是目的,觉得殷长卿估计火气散了,江钰白正色道:
“他内力怎么会这么空虚?可是此前干了什么?”
殷长卿支着额,语气平淡,“……昨夜寒痛入骨,本座去药池,许是功法大进,此次来得迅猛。晏林自作主张,渡了些内力。”
江钰白嘲讽殷家功法阴毒,其功法偏阴寒是其一,招数狠厉是其二。但江钰白作为医者最在意的是,据说此功法练至纯境后,会排斥异样内力在体内流走,他人易受反噬,所以许多可用内力疗养的医治之法,难以用上。不过对于武家而言,此境却可保功法纯正,只有真气纯粹,才能武至巅峰,也避免走火入魔的危险。
殷长卿是近几代殿主里唯一练到纯境之人,既到此境,天下可造成重伤之人少之又少,所以他人使内力疗养而受反噬一例从未有过,久之就令人怀疑真假。不过殷长卿是早年夺位落下的旧疾,晏林此番强渡内力以暖,缓解主人痛处,依脉象损伤看,怕是受了反噬。
“是为这个生气?”江钰白又补充道,“你也不要怪他逞强,当时你病发突然,来不及请叶宿。”
殷长卿笑了,语气冰冷又平静,“晚秋旧疾两次重发,晏林也是如此,反噬怕不是第一次。”
“确实……他内力强盛,此前还能压着,不过今日为你护心脉,损耗太多,反噬一下子爆发。也幸好只是护脉,并非渡内力疏通,否则又得受一次。”
江钰白想了一下,“我当时切他脉只觉很糟,以为你给人搞了奇奇怪怪的刑,还想哪天去影阁看看。”
殷长卿看向江钰白,没有说什么。
“刚才粗略诊治,已觉有阴寒入体……”江钰白顿了一下,细细思考良久,摇了几次头才道,“……不行,这样损伤,必须得把云深根除。”
殷长卿倒没有犹豫,“嗯。”
江钰白看了他好几眼,还是解释道,“云深本就是毒,不过没发的时候稍微有点内力都能压,但是晏林这个情况,最好先根除。这种反噬我未曾遇过,他也必须日日复诊……”
“随你安排。”殷长卿从善如流。
“你走了他非要来追你,具体方子,我还需再诊一遍。” 江钰白看着殷长卿,觉得殿主大人这么好说话,说明对晏林还是有疼惜,“但是你可惨的统领现在只想请罪。”
殷长卿没有再嗯,他转着手中扳指,往墨竹屏风处看去。
“虽然欺瞒,但都是为了你。” 江钰白见殷长卿不说话,知道殷长卿还是对欺瞒有介怀,但他觉得此事殷长卿也有责任,“而且日日相伴,你若是多在意他一些,何至于现在才发现。”
而殷长卿只是偏了偏头,并没有说话。见殷长卿油盐不进,江钰白又想嘲讽:
“我早就说你每天腥风血雨,冷心冷面的,迟早真的变得残暴无情,当年那个……”
“晏林探查竹林,发现你给自己立了墓碑。”
“……啊?”
江钰白被殷长卿突然地打断搞得很懵。
“本座让人推了。” 殷长卿笑了,他取下扳指,看了一会才道,“我也早说过,你一人孤居山林,身心相背,迟早会胡思乱想。给自己立碑,是想随时离世?”
江钰白沉默了一会,然后,在屋中的寂静里,素白点竹的身影站了起来,走至窗边。
“……我那时确实觉得孑然一身是归途,纷扰和羁绊是束缚,而淡漠与避世,是我唯一的路。” 江钰白望向屋外竹林最葱郁的一方,那里冬竹挺立,雪落飘然,幽深又静谧。
殷长卿知道,竹密灵气盛,那是西苑养病人的方向。他看到江钰白久久忘着那方,似乎是在想事,又在某一个刻,笑得释怀又轻松。他听见江钰白语气带了愉悦,
“不过现在,牵挂与陪伴,却令我心安如竹。”
殷长卿看着江钰白不语,江钰白转头,向他保证道,“不会有下次。”
“嗯。”殷长卿认真地应了声,但煽情不过两秒,江钰白就想起正事,他破坏气氛道,
“毕竟我死了,在人面兽心的殿主大人座下的悲惨凄凉的晏林统领离死也不远了。”
“……”
殷长卿又往屏风处望了一眼,他把取下的金丝玉扳指递给江钰白,没有一点客气道,“辛苦。”
江钰白看看扳指,又看看殷长卿:
“晏林根本没办法安心好吧……”
“影阁递了几份报,放在暖阁。”
江钰白不说话了,他们瑶云殿递报什么时候放在暖阁过?这分明是殷长卿吩咐放的,怕这位统领养伤时乱想,于是给人找点事做。所以这位殿主是早打算让自己去安抚医治晏林。
江钰白又看了殷长卿好几眼,觉得很是稀奇,“你到底怎么想的?”
以他的了解,殷长卿行事一贯狠厉果断,直接高效,若是实在生气,现在应该把人丢去上刑,当时若不是他拦得及时,估计真能把人扇死。如果真真疼惜,应该把人叫来好好安抚诊治。现如今却一边冷落人一边安排好一切?
而殷长卿看着床被久未言语,他微微偏头,似在回忆。
良久,江钰白才听到殷长卿哼笑了一声,“昨夜在药池,晏林看本座的眼神,有些意思。”
江钰白没太听懂,“怎么?”
殷长卿又望向屏风处,“十二年,我只当他是一把好用锋利的刀。”
想起药池边为他着急的眼神,殷长卿笑了声,“他侍奉得不错,本座可以宽宥他。”顿了顿,又语气冰冷道,“但刀也不能太宠着。”
江钰白内心翻了个白眼,他没觉得殷长卿哪里宠着晏林,而殷长卿的意思,听起来是想给晏林恩宠又不想太明显?但至少是放过晏林了,把人冷着估计是种敲打。
于是江钰白微微皱眉:“既然要放过,吓唬一下就行了,他现在经不起你折腾。”
殷长卿随意地应了声,江钰白握着他的金丝玉扳指,看了几遍才道,“看不出来你还有点良心,可惜是个不长嘴的。”
殷长卿面无表情,江钰白也无语凝视。这位殿主明明是疼惜之意却不清楚纳粹地表达,江钰白顿时觉得这个房间里,充斥着一股浓浓的别扭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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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枫崖,苍山负雪,孟楚楚正在药房爬窗,看着飘落的雪花,嘴里还嚼着糖,一会又被竹上一只蠕动的长虫吸引。
“楚楚。”江钰白坐着叫了声,又往一个药罐里添着药材,几个医师也在一旁或磨或熬药。
“嗯嗯,公子。”
楚楚蹦跶到江钰白身边。
“给西苑的哥哥换药了吗?”
“换啦换啦,” 楚楚想了一下,“嗯……病人哥哥总是望着门,是想出去玩么?”
江钰白笑了,“是楚楚想出去玩吧?”
楚楚撅了下嘴,“哼,哥哥一个人,肯定也想楚楚陪他玩。而且楚楚还给哥哥讲了年节哦,但哥哥说他不过年节,楚楚觉得哥哥一定是没有在年节玩过。”见江钰白不说话,楚楚又问道,“哥哥不能陪楚楚玩吗?”
江钰白是听得有些伤心,他知道影卫当然不会过这些节日,寻常烟火离他们太远。而甲辰望着门,多半是在等他,应该很是孤单。
“公子公子?”
江钰白又撒了把药材,他觉得小孩子真是可爱又健谈,他摸了一下楚楚的头,“等他养好了,当然可以。”
楚楚有些失落,哥哥伤得好重,要等好久好久。他跑出去靠在门口,外面雪大了,师父不让他乱跑,楚楚觉得无聊,有些想还在药堂的知知和悦悦。
江钰白撒完最后一把药,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突然出声,
“下来。”
跃下个影卫,叫了声主人后就安静跪在原地,江钰白看了好几眼,是个陌生的娃。
影卫感受到主人打量,想起今早的影六,低了低头道,“主人,属下影九。”
“嗯,小九。”江钰白觉得影九很是敏锐,他赞赏地笑笑,“你们不用守着,去西苑和甲辰交流会吧,互相认识下。”
影九顿了一下,行礼道了声是就消失了。
然后江钰白起身,走到门口,看着依门的孟楚楚,突然想起甲辰今日说,是药童告诉他公子喜欢奇奇怪怪的伤口……结合早上楚楚的委屈和让他带糖,江钰白突然福至心灵,大概猜到晏林带人走时楚楚也在。
江钰白走过去,看见屋外纷扬的大雪和将暗的天色,他问,“楚楚想出去吗?”
“嗯嗯!超级超级想!”
江钰白递给他一个药瓶,“暖阁里晏……也有个哥哥受伤了,楚楚去给他换药好吗?”
想了一下,又补充道,“这个哥哥被残暴的殷……额,被你们殿主欺负了,现在特别可怜,楚楚可以陪陪他吗?”
“好。”楚楚马上接过,提着小药箱就打算跑出去。
江钰白把伞递给他,“我把药熬好了也会去。”
然后江钰白就看到小孩飞奔着消失在漫天的白中。医师有很多,但他让楚楚去,是觉得小朋友的天真可爱可以治愈病患,特别是心灵破碎的病患。
而光明正大出来的孟楚楚东转西转,边走边看,绕过竹雪鱼塘,穿过回廊,踏过石板路,耽误了好一会,小药童终于到了暖阁门前,但还没踏进去,一道黑影突然现身拦住了他。
影卫盯着孟楚楚,眼神询问。小药童被吓了一跳,早上的害怕似乎重显,他被盯得不敢跑,只能乱摆着手:“啊、哦、哦我我我我……公子让……楚楚、让我、来换药。”
影卫又打量了他几眼,然后就在药童面前极快隐匿身形。楚楚在门前犹豫了一下,他猜测里面的病人哥哥是被……嗯、那个好像,额、叫囚禁?
但是师父总说医者仁心,公子说哥哥很惨,而且他吃了公子好多糖……
于是孟楚楚就这么自我鼓励地进了暖阁。一步两步,掀门帘,先放药箱,然后抬头,之后……孟楚楚就看见靠坐在榻上的吃人,哦不,统领大人。
……啊啊啊啊呜呜呜啊啊啊呜呜呜……孟楚楚内心万马奔腾,整个人又一次石化,其震惊与恐惧让幼小的心灵碎了满地,简单来说,就是一次的爱玩换来了终身的不想出来。
而晏林只是把看信目光移到了楚楚身上,他认出这是早上甲辰房里的药童,然后,他就看到小药童僵硬了,又一次呆若木鸡地杵在原地。
他伤得太重,没有听清影卫和药童的对话,于是他问,“何事?”
语气平稳无波,不带情绪。
而楚楚还沉浸在早上造谣与被盯的恐惧中,内心里全是“……啊啊啊师父父完了完了呜呜呜要被吃掉啦啊啊……”
晏林看药童满脸惊恐,后面竟然颤颤巍巍地抖动起来,他又把目光重新移回信上。
“……出去。”
语气实在是没有感情。一时间什么从背后血盆大口吞掉小孩的画面浮起,楚楚抖得更厉害,吓得根本不敢动。晏林见人不动,又用平静的目光看了药童好几眼,把楚楚看得直认错:
“呜呜呜统领大人对不起……楚楚不是故意乱说的,楚楚回去就给知知悦悦说你不会吃人呜呜呜……”
晏林:“……?”
晏林没有继续看他,而是把信收起,他止不住咳了几声,然后对着虚空比了个手势。
“统领。”
一个影卫现身单膝跪下。晏林没有再理崩溃的药童,他把信递给影卫,吩咐道,“不用留。”
楚楚直接吓呆了,以为统领大人说的是他,当即就抖着声音求饶:
“呜呜呜哇哇统、统领大人,是、是公子……公子让、让楚楚换药……呜呜不是不是楚楚要来呜呜……”
药童便哭边跑,还没跑出门,就撞到一个一身素白点竹的人身上。楚楚看清后当即抱住来人大腿,“呜呜呜公子公子呜呜公子救楚楚……”
江钰白把药盒放下,有些好笑地拍着楚楚的背,他蹲下,看小孩抹了一把眼泪,真的是楚楚可怜。
“楚楚怎么了?”
孟楚楚委屈极了,“哇哇……呜呜公子统领大人要吃、要杀楚楚呜呜……”
江钰白给人努力顺毛,抬头就见榻上的晏林对他颔首。
“江公子。”
江钰白觉得是楚楚对晏林有什么误会,但是小朋友现在心灵很是破碎,于是他安抚道,“是钰白哥哥不好,我的书桌旁还有糖,楚楚去拿好不好?”
他把人送到门口,又给人理了下衣服,撑好伞,然后看着孟楚楚用比出来时还要急切的速度飞溜着消失。
江钰白挺好奇同样都是影卫,楚楚面对甲辰和晏林竟然差别如此之大。他把药盒拿到晏林身边,从里面端出一碗黑乎乎的药,晏林双手接过一饮而尽。
江钰白对好好喝药的病人一向很满意,他又拿出两个药瓶放下:
“这两个内服,都是一日三次,每次两粒,先服两日,我看看效果。”
“是,多谢江公子。”
江钰白想着楚楚被吓成那样,估计晏林鞭伤的药也没换,于是他招来一个影卫换药。
他找了个位置坐下,等再望过去时,就见晏林正趴在榻上任影卫上药,但眼睛却看着他握在手中的金丝玉扳指。
江钰白回想起当时他来到墨竹屏风后,走到跪着的晏林面前,拿着殷长卿的扳指晃了晃:
“你家主人吩咐,让你先诊治。”
江钰白看到晏林有些失神,他蹲下,试着去碰晏林的脉,晏林没有躲闪。
他把晏林左右手倒腾了几遍,见人虽然虚弱,算是强弩之弓,但依旧跪得挺拔坚毅,不失统领风度,也不失恭敬顺从,只是却带有令他感到悲凉的衰败,就如看到坚韧的冬竹陈旧枯萎。
“去暖阁躺躺,我去开方子。”他见晏林虽然顺从站起,然后对他恭敬颔首,周身气质沉稳又冷厉,但江钰白仍感觉到有一丝失魂落魄。
“影阁有几份报,放在了暖阁,躺着无聊可以去处理。”他补充道,“你家主人特意安排的。”
“……谢谢江公子。”江钰白这才感觉晏林正常了些。然后,他就去药房待了许久,又是写方子,又是亲自熬药,他想到殷长卿火气如此之大,再想起被他祸害的晏林甲辰等影卫,他就在给殿主大人的竹温汤里,加了几倍的黄连。
他本想给殷长卿亲自送去,顺带再说说晏林。但走到书房门口,却有影卫请他留步。他感叹了一下殷长卿的勤勉与忙碌后,想到自己还要回去找甲辰,而殷长卿正在冷暴力晏林……不如让晏林去送?
于是等影卫给晏林换好药退下后,江钰白打开药盒第二层。
“这个,盯着你主人喝。”
江钰白胡谄得毫无心理负担:
“殷长卿现在情况也很严重。这个他必须喝,不喝要死的那种。”
晏林恭敬地接过药盒,江钰白又掏出一个灰色瓷瓶:
“这是根除云深的药。”
晏林没有接下,他难得有些逾越地看江钰白,语气里有询问,没有温度:
“……江公子。”
殷长卿能答应解开云深,足以证明他对这位统领的信任和怜惜。只是晏林似乎不是很开窍,江钰白又塞给他:
“当然是殷长卿的意思。”
晏林眼里染上了震惊,或许还有一丝惶恐,他愣了好一会才双手接过。但晏林从来克制隐忍,江钰白没有在影卫冷淡的表情下看出异样。
他又把扳指递去,晏林也是双手恭敬地接过。本来给完了,江钰白应该离开,但他看到晏林站在床边,即使重伤至此,内力耗空,一姿一态该有的恭敬与守礼不缺,威慑与冷凛亦不减半分。
他无端想起那屏风上的墨竹,在凛冬中竹即使枯败,仍然挺拔,坚毅决然,不可冒犯。就这一瞬间,他突然明白,有些刀是只能欣赏,不能可怜。
江钰白现在觉得让楚楚来陪人应是多余的,虽然甲辰和晏林都是影卫,但晏林到底是瑶云殿的统领,他有他的尊严和骄傲,还不足以被这些打倒。
影阁最锋利的刀沉默又隐忍,顺从又理智,可是这把刀的主人却是狠厉又不许欺瞒、不容忤逆的瑶云殿主,冷与冷硬与硬,必有一方被驯服,被磨折,江钰白忍不住提醒:
“晏统领可听过,刀过刚易折?”
见晏林垂头似在思考,想起总是让他牵挂和心疼的甲辰,江钰白又开玩笑道:
“若是晏统领能流两滴泪,毕竟十二年,或许殷殿主也会心软。”
晏林摇头,语气认真又坚定,“公子……主人需要刚毅的刀剑。”
末了,他突然轻咳了几声,又补充道,“……晏林,也只是主人的刀剑。”
“若是刀剑,是否少了些听话?”
江钰白想起甲辰被“听话”二字刺激,殷长卿也不容手下人违背。殷长卿的生气是因晏林的欺瞒忤逆冒犯了主人的威严与刀剑的铁律,他想知道晏林既然把自己定位于刀剑,为何又敢犯戒。
“……江公子,影阁训诫,一切以主人安危为先。”
江钰白看着晏林,缓缓道,“你应当知晓,前两次旧疾并没有触及殷长卿的生死,只是疼极。”
“……”
晏林接不下去,他只是别开眼,然后认真道,“殿主是晏林的主人。”
江钰白笑笑。他知道这位统领一把弯刀几息便可取人性命,内力强盛,擅百暗器,武功精深,沉稳克制,守礼严谨,影阁上下无不信服,殷长卿亦十分倚重。
但对于一些事,他觉得,在影阁十几年的晏林还很空白与缺失。比如说,这番逾越隐瞒,忤逆逞强,仅仅是因为影卫的训诫么?仅仅是因为一声“主人”么?殷长卿觉得晏林的眼神有意思,一把刀剑怎样的眼神呢?
江钰白起身,望向窗外已暗的天色,想到别扭的殷长卿,他语气深切,“在一些事上,晏林统领若能用心去感受,或不那么理智,十二年,也许不至于会如此。”
晏林没有说话,只是见江钰白要走,他单膝跪下行了一礼,“属下代西苑影卫谢江公子赠药,晏林……也谢过江公子照顾。”
“无妨,那三十鞭本就因我而起,是我连累了你们。而护你除了欣赏,也是为了长卿。”
江钰白请晏林起来,然后他迈出暖阁,在风雪中,他急切地撑伞踏雪。因为在西苑的残灯里,还有人孤身望着门,正在默默等他。
不过他让影卫们互相认识,所以他想,有人相伴,即使在枫崖千山的冬夜里,等待也不会太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