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八月初，幽都山下却一片寒凉。
此地是一座环形红岩山脉，主峰下陷，状似盆地，旁侧却又绵延出许多山峰。
大大小小的灰白营帐坐落于其东北两侧平原上，沉寂了数百年的幽都山附近，如今正驻扎着大庸的军队和以凌虚宫为首的人族修士。
而主帐中此刻正争执不下。
“防防防，永远只会防，我们都防住了什么？鬼门能开自然也能关，为何不让我去追查中元前到底发生过什么？！”
陆少芊已经第无数次在作战会议上提出异议。
眼看鬼兵众多，人族损失惨重，防线随时可能崩溃，她已经无法再忍受宋元帅和夏掌事的布防安排。
追查鬼门开启的内情，关闭它，才是唯一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办法。
“你去追查？那黔陵谷谁来守？”对于她的意见，宋元帅向来不屑一顾：“事已至此，查也未必能查到什么线索，可黔陵谷一旦失守，整个防线就会立即被突破。道理我已经讲了无数次，你何必胡搅蛮缠？”
陆少芊闻言不耐地转开视线。
她已经查到了一些东西，关于如何关闭鬼门，但那只是个破败残页上记载的传说，且方法奇诡。
但如果有机会去追查，她也许进一步验明残页真伪。
思及此，她决定态度强硬一些，声音也不由得大了起来：“宋元帅，您难道觉得这所谓防线能防一辈子？当务之急是找到关闭鬼门的办法，一昧的防守不过是延缓死亡罢了！”
“你懂什么！陆大神官，且不说你到底能不能查出什么，光等你查出真相，查出办法来，鬼兵早就逃出幽都地界满天下乱跑了！这个责任你担得起的吗？”
听得此话，陆少芊嗤笑一声，环视四周在座的诸位掌事和军官，道：“我是不懂排兵布阵，但我知道幽都山守卫森严，若无内应，开启鬼门这么大的事，怎么事先没一丁点儿风声传进我耳朵里？”
宋元帅闻之勃然大怒：“大敌当前你竟敢动摇军心！不懂就休得添乱，老老实实去守黔陵谷！”
“守得了今天又怎样？门里的鬼兵源源不断，我又不是不死金身，这般下去，失守不过是早晚的事，届时你这元帅我这神官，都是天下第一等的罪人……”
“够了！”
夏掌事被二人吵的头疼，叶沄和夏奕澜都不在，今日只好由他跳出来当这个和事佬。
他板着脸劝道：“少芊说的在理，可眼下人手不足，若允你去追查鬼门案，黔陵谷就成了个难题，无论是调叶神官还是奕澜去守，都会造成新的空缺，他们现在的驻地同样不能轻易舍弃。”
“这样，你且先继续驻守，过几日胡掌事伤势恢复，我们再行商讨。”
陆少芊还欲再开口，胡掌事就算伤好了也没法替掉她，夏掌事分明就是认同宋元帅的安排。
可瞥见在座的众人都已对她刚才的言论有些微词，尤其是宋元帅一派的凡人武将，她到底还是给了夏掌事这个面子，没有再继续争论，而是起身甩袖离去。
出了主帐，她抬起头。
天色已经不早了，夜里鬼兵本事大增，苦战便又要开始了。
自中元夜幽都鬼门大开，已有近二十日。
尚且未到应去黔陵谷的时辰，她便决定先自己找个地方待一会儿。
心中烦闷，步伐也不免沉重起来。
从主帐去往河边的路上，沿途士兵们忙碌的身影渐渐稀疏，人人都疲惫不堪，大多数人见了她也无瑕行礼问好，耳边更多的是伤员的苦吟。
陆少芊在溪边随意找了块草地，抱着剑席地而坐，独自发呆。
幽都山是蛮荒之地，此处是少有的寻常景貌，尽管只是外界随处可见的普通小溪和树林。
她的目光穿过这些日常景象，却并未真正聚焦于眼前的一切。
来到这里，她才终于理解了东海发生的一切。
师道生只是个彻头彻尾的幌子。
他的力量大约源自某种执念，挑战不过是调虎离山，将她引入东海与世隔绝，方便他的同谋行事而已。
因此他从容赴死，却道陆少芊可怜——他早就知道鬼门要被打开，他的心愿即将实现，执念逐渐消散，力量也由此衰减，而陆少芊浑然不觉自己接下来要面临什么。
她就这么一无所知地踏入东海，稀里糊涂地跟师道生斗了起来，连自己为什么赢了都还没搞清楚，就落到了现在这个地步。
这时她瞥见面前的草丛中有一个小小的蚁穴。
一群渺小的黑蚁正排着队，将几个不知是何物的灰白色东西搬进去。
它们实在小的可怜，只要此刻她轻轻动动手指，就能召来一些水、或是一团火，把它们除个一干二净。
她看着这些，想起了另外的东西。
那些被她斩杀的恶鬼妖魔，它们似乎没有什么区别，她从没遇到过自己真正无法战胜的强敌，过多数量的敌人才是她唯一无法胜利的原因。
但现在她不再这么想了。
她觉得自己如今就像怀中的化虚剑一样，只是一把剑，而剑柄握在别人的手里。
陆少芊是名义上的人族修士领袖，实则已经在这个营地中失去真正的话语权，宋元帅、夏掌事、师尊，他们才是真正有资格做决策的人，夏奕澜说话也比她有分量的多。
她有强大功力，却只有十七岁，史上最年轻的神官，这个头号现在只剩负面效果，让人因她的年少而轻视她。
他们的决策不无道理，但那不是长久之计，只能缓解病情，无法根除病因，但他们不会放任自己单独行事，即便是师尊和夏奕澜也从未支持她。
能协助师道生开启鬼门的怎会是泛泛之辈？
查下去无论查到谁的头上，都将导致人族折损主力，更遑论她一旦开始追查，就无法同时兼顾守卫任务，过程中也必将牵扯甚广，人人自危。
倘若还未见成果，幽都山就已失守，后果没有人能担得起。
但继续防守也只有失败一个结局。
无论如何，这是在她的任期内，如果就这么下去，就这么走向溃败，她除了死守到同归于尽外，没有别的选择，她不可能抛下这一切去苟且偷生，来日鬼兵肆虐人间，人族苟延残喘之际，她也将难辞其咎，生前死后都不得安息。
她思索了无数遍，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为什么凌虚宫大大小小的事务她明明都会亲自过问处置，却一点儿也不知道有人在和师道生串通一气？
倘若就这么作为一把无法真正决策却被高高架起的利剑，就这么窝囊地死去，留下烂摊子和骂名，陆少芊心想，不如去试一试残页上说的办法，也许真的能够关闭鬼门，结束这一切呢？但那办法太惨烈，也无法确定是否可信，如果是假的……
她的视线又聚焦到那个蚁穴上去。
最终她没有摧毁它，而是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块糖，扔在了蚁穴附近。
日暮即将西垂，天边红霞如火。
那块糖也被落日的余晖照得晶莹剔透。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陆少芊起身回头看去。
只见夏奕澜神色凝重地朝她走来，陆少芊不免有些疑惑：“夏奕澜？你不是守在碧海峰？怎么……”
“叶神官遇袭了。”
“你说什么？！”陆少芊慌忙拽住他的袖子，急切追问道：“师尊现在何处？”
夏奕澜看向西方的天空，道：“黄泉峰南面山麓。”
陆少芊听完这句，便顾不得其他，连忙御剑朝西方黄泉峰飞去。
半盏茶的功夫，她就到了夏奕澜所说的黄泉峰。
然而她沿着南面山脚直到山顶，再绕到山后查看，也始终不见叶沄的踪影，甚至连打斗过的新鲜痕迹都没有。
来不及深思，心系叶沄安危，陆少芊只好取出一张求援讯符，施法催动，反向求援：“去请师尊来救我。”
下一瞬，讯符化作流光飞向东边。
陆少芊立即御剑跟上。
那流光飞行的速度远比她更快，每每跟丢，她便再次取出新符，重新求援引路。
又一盏茶的时间过去，她终于找到了叶沄。
这里是幽都山东南侧的合郁峰，西面山脚下。
陆少芊赶到时，叶沄已经受了很重的伤，她左臂已被砍断，腹部被一柄鬼刀洞穿，满地的鲜血随处可见，伤口流出的血已变得乌黑，她的本命灵剑已经碎裂，正静静地躺在她的身边。
见到恩师如此惨状，陆少芊几乎手忙脚乱地从飞剑上滚了下来，取药的手慌得发颤。
此处已只余叶沄一人。
她费力地抬起仅剩的右手，轻轻搭在陆少芊的手上，对她摇了摇头。
本命灵剑碎了，这意味着她也已经没救了。
陆少芊不肯放弃，还在握着她的手，不断地为其输送灵力。
但她的脑海中响起叶沄的声音，她伤的太重，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最后一点灵力传音给她听：“放弃吧，少芊，我只是罪有应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