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伥鬼，就会有主子。

    方才那两只海伥正是师道生的属下，也难怪它们格外聪明，扮作刚刚还在眼前的熟人来唤名，可太容易上当应声了。

    这师道生真是缺了大德。

    他借着鬼气引众人来到巨兽搏斗之地。

    若是一个运气不好，哪怕只是被轻轻碰上一下，这艘木船都会在巨力之下崩解。

    茫茫东海浩瀚无垠，他们行船多日，早已远离海岸，也许久不曾见过岛屿。

    没有了船，便只能传讯求援，返程之旅必将困难重重。

    是以，陆少芊没有理会师道生恶意的调笑，只一心催动风力，助木船离开两兽搏斗的海域。

    雾气中隐约显出师道生身后群鬼样貌。

    他们面容苍白模糊，瞧不分明，其动作似乎全然不受凡间法则的束缚，轻盈又飘忽，身上的丧服与手中的乐器皆散发着幽绿的暗光，悉如墓葬之遗物。

    水雾缭绕间，锈蚀的铜鼓、断裂的笛箫与残破的琵琶，演奏着不似人间的乐曲，连周围的雾气都随之聚散无常。

    师道生抬起双手，施了个怪异的法术。

    船底的撞击停止了。

    但紧接着，便有百十只方形的大蚌从水中浮出，将木船层层围住。

    蚌壳齐齐张开，露出中藏的夜叉鬼。

    其身蓝肤赤发，其背黏连蚌壳，面门上印出金字，似异族文字。

    这时船已勉强进入安全地带。

    方蚌夜叉不能脱离蚌壳，无法攀爬，故而争先恐后跃起，纷纷试图跳上甲板。

    见状，陆少芊将引风的任务交给夏奕澜，她用辟邪阵罩住船体，以此阻止夜叉鬼登船。

    鬼物太多了，更有师道生在一旁，还不知他有没有其他帮手，不宜恋战。

    她窝了一肚子火：“鬼王阁下声称要挑战我，却在海梨镇散播疫病，如今又纠集鬼众在此，这算什么挑战？毫无公平可言！”

    他们的船不断撞开挡在前头的夜叉，而师道生始终与他们同行，就在他们的身侧。

    闻言他也只是负手而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居高临下道：“公平？公平是给你定的规矩，而我，是阴险狡诈的鬼。”

    陆少芊无言以对。

    她和师道生的确不能相提并论，他们的身份截然不同。

    比如现在，她很想冲上去杀了他，制造瘟疫与海难的罪行足够判他个永世不得超生。

    但她不能这么做。

    她必须留在甲板上，保护这条船，保护她的部下和被招募来的船工亡灵。

    鬼王师道生可以不在意伥鬼与海和尚的死活，神官陆少芊却不可以不顾属下的安危。

    而这个时候，师道生还在不断加码。

    船身愈发沉重，像是被什么东西拽住了。

    庞大的风力挣脱束缚，但很快木船又被缠住，吃水变深。

    诡谲的祭祀乐吵得人心烦意乱。

    在嘈杂的乐声、风声、海浪声交错之间，陆少芊和夏奕澜凭借绝佳的耳力听到了一阵绵密的窸窣声。

    她取出照海镜，叫随行弟子启动它。

    浮雕再次活了过来，镜中映出船底的情形，令众人看的头皮发麻。

    木船的底部缠着厚重宽大的活鳗草，侧面爬满了蛛蟹，层层叠叠，青黑色一片，似虫卵般多如繁星，将下半个船身裹的密不透风。

    活鳗草使得船只行进艰难，蛛蟹则试图凿穿船底，另有大量蛛蟹正不断沿着船体往上爬。

    辟邪阵无法阻止这些自腐尸中生出的怪物，它们非生非死。

    “现在如何呢？”

    师道生阴沉的声音自上而下传来：“可惜，尊贵的神官大人，你必须保护这些废物，我这个阴沟里的鬼王，也只好继续逍遥法外了。”

    陆少芊自然不会傻到留下来跟他打。

    自己虽是全才，却最擅火攻，对付水鬼并不占优势，还有那两只巨兽，谁知道它们会不会打着打着便跑到附近来？

    本以为带上擅用冰的夏奕澜，二人对付这水鬼很是稳妥。

    然而这厮选的场地凶险非常，准备的后手和帮手也太多了。

    来日方长，不必非要今日冒险结果他。

    她结印在海下召出避水火，烧断活鳗草，正要出言相讥，沉默良久的夏奕澜却突然传音：“不能走。”

    陆少芊疑惑地眨了下眼，迟疑一瞬，忍住了没有朝他看去。

    只听夏奕澜继续解释道：“群鬼所奏之乐，似为波斯异教徒召唤赤海龙所用，全曲共三十六段，长一刻钟。”

    “海梨镇的疫病应是龙蜕所致。”

    自师道生现身，一刻钟已然过半。

    夏奕澜能接触到更多珍惜古籍，他这样说，定是已经确定那马身蛇尾的红色巨兽是赤海龙无疑。

    如此，待到曲终，赤海龙便会受到感召，来到师道生面前，同时也是他们的面前，他们已经无法逃脱。

    时间所剩无几。

    思及此，陆少芊只好尝试杀死师道生。

    她飞身跳上王船，欲和师道生一战。

    然而在她落脚的那一刻，王船猛然发出一阵波动，她立即低头看去，竟是个刚被启动结界。

    再抬头时，她与师道生都已在结界之内，外面的一切都像蒙上了一层海水般的蓝纱。

    结界内万籁俱寂，两侧声音并不互通。

    夏奕澜见此立刻御剑袭向奏乐鬼，然而打散一个鬼魂，很快又有新的顶上。

    师道生收回手，盯着陆少芊的双目似要突出来一般：“看来你们已经发现了。”

    陆少芊不与他废话，抬手便砍。

    她方才耗费了大量灵力，才吃下的还灵丹药暂时还未能恢复多少。

    这一剑被师道生避开了。

    她还要再出手，却被王船上生出的黑雾缠住手脚，虽立即挣脱，却也被师道生抓破了左臂。

    鬼气顺着伤口丝丝缕缕地渗入，在经脉中横冲直撞，疼得她不禁皱眉。

    “你这又是何必呢？”

    二人皆出手如电，飞快地过招，试探着对方的余力。

    而师道生的嘴也没闲着，他语带笑意，不停地劝说着陆少芊：“这样活着不累吗？”

    “所有最危险、最得罪人的活儿，都交给你来做，为了一群素不相识的人，你明知道是圈套，也得乖乖跳进来。”

    陆少芊没有理会他。

    她正在专心寻找师道生的破绽，她的灵力快要恢复大半了。

    师道生却专挑戳心窝子的地方说：“你是第几位神官来着？哦，第十位，记得你的前辈们都是何下场吗？”

    说到这，他又笑了起来。

    “我记得有四位死在任上，还有个退位后被妖狼寻仇的，连亲人都死无全尸呢。”

    “真正善终的似乎也只有三人，都是名门贵族出身，”说着他瞟了一眼正忙于绞杀夜叉鬼的夏奕澜“其中一个恰好与他同族。”

    陆少芊猛地沉下脸。

    她已做过两年的神官，当然清楚历代前辈的事迹与结局，也知道师道生是什么意思。

    师道生很了解凌虚宫的境况，他说的一点也不错。

    不论出身从来都是虚言，这个位置充满了利益纠葛。

    五位没能善终的先辈，至少有两位都死因可疑，包括退位后被寻仇的那个。

    师道生在挑拨她与夏奕澜的关系。

    见陆少芊终于有了反应，他高兴起来，继续蛊惑她：“大海能够掩埋一切，我们何必你死我活，不如做一笔交易？”

    隔着雾蒙蒙的结界，她看向夏奕澜，他似乎有所觉，也恰好与她对视。

    陆少芊收回视线，也收回了化虚剑，她再次看向师道生。

    “你想怎么交易？”

    师道生嘴角咧开，眼神都似乎亮了起来：“只要你杀了他，我就解开海梨镇的疫病，你可以把他的死推到我……”

    没等他说完，金雷在他心口轰然炸开。

    化虚剑迅速飞出，洞穿了他的额头。

    他被化虚剑钉死在王船的桅杆上，无法逃出真火铸成的牢笼，魂灵被烈火点燃，余下的十一道金雷使他全身都逸散出浓烟。

    师道生已经无法再翻盘，真火以陆少芊自己的精气为燃料，它会将他的鬼魂灼烧成灰烬。

    但出乎预料的是，师道生很快就停止了挣扎。

    他恢复了平静：“纵然我留于人世多年，你也是我见过最强的一个。”

    陆少芊心中疑窦丛生，眼也不眨地盯着他。

    “从前我认为你运气很好，小小年纪就已胜过旁人穷极一生的苦练，许多人纵然怀着满腔悲戚死去，化为厉鬼，也不及你生而就有的资质，但现在看这也不是什么好运。”

    他的遗言也依旧充满了恶意：“你太过年轻，冲动让你屡屡做出错误的选择，我真好奇你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夏奕澜已经成功斩杀大半奏乐鬼。

    陆少芊确定师道生无法再掀起风浪了，她冷声回敬道：“不会比你的结局更差了。”

    话音落地，师道生化为飞灰，结界随之破碎。

    但在消散之前，他缓缓露出一个难以言喻的笑容，似遗憾又似憎恨，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是：“神官大人，我只觉得你可怜。”

    没了师道生，剩下的不过是些喽啰。

    奏乐的小鬼弹指间便被全然打散。

    两日后的黎明时分，众人终于回到了海梨镇。

    这疫病的确是源自赤海龙的蜕皮，知道病因后，治疗也不再困难。

    然而陆少芊的心头却愈发沉重，她觉得这一切都太过荒诞诡异，不该终结的如此草率。

    在逼出体内的鬼气时，她在其上附着了自己的灵气，以此引来金雷直击其要害，在试探师道生的途中，她便在暗中倒绘阵法。

    这似乎赢的很合理，她功力更高，又趁其不备。

    可她有种直觉——师道生并非完全没有发现她的计划，只是他不知为何，无力阻止，便放任自流。

    她和夏奕澜没有在海梨镇停留，告知萧家母女情况后，他们便立即回到凌虚宫。

    中元前鬼怪作乱案件频发，今岁尤其多。

    神官需在中元夜，率领十殿掌事在京中巡游一整夜，以安民心。

    除了筹备中元巡游外，陆少芊整日泡在藏书阁里翻阅古籍卷宗，试图解释师道生的诡异之处。

    近日她总是从梦中惊醒。

    潮湿腥臭的海水似乎伴随着她一起离开了东海。

    以往她很少会做噩梦。

    她的人生辉煌而顺遂，少有烦恼，大多数时候都能一夜好眠无梦。

    师道生死了，彻底灰飞烟灭了，她很确定这一点。

    但她也意识到，他还活着，以梦魇的形式，活在她的脑海中，阴魂不散。

    当时至丑时正，巡游队列行至皇城宫门前，夜空中忽而传来一道血红的飞讯急符。

    金缘接下讯符展开。

    那上面只写了四个字：“鬼门已开。”

    他怔愣片刻，茫然地道出符上文字。

    随行的人群立即为之轰动，慌乱不已。

    人声鼎沸之中，陆少芊跳下飞剑，叩响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