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后,梁州城
行市里,来往的人络绎不绝,其中不乏来自西域的面孔。这里有着全梁州最大的丝织品贸易商会,南市。就算比起京城里最繁华的丝绸中心西市也是毫不逊色。
梁州城里人人都说这南集背后是由高人把持着,有人说是皇室,有人说是世家,众说纷纭却不得而知,在明面上实打实的是由陆家掌控着。
说起陆家商号,陆朝倒也是个传奇。九年前,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外乡人来到了梁州,靠贩卖茶叶,瓷器为生,谁曾想,生意竟越做越大,水涨船高,接连收购了好几家商号,成就了如今这梁州第一富商,放眼整个大魏,也是屈指可数。
茶馆里,一楼大厅里说书先生情绪激昂的讲着陆家商号的故事,双眼放光,仿佛洞察整个事件的始末,声音时而高昂时而低沉,书岸上,蜡烛昏暗的灯光照着他爬满褶子的脸,显得晦暗不明,让故事听起来更加神秘。
“陆朝为人低调,显少露面,见过陆朝的人都说,这陆朝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举手投足间,不像是个商人,倒像是个学究。病恹恹的样子,常年把药当饭吃。应是靠着这样的一副身子骨,把生意做起来,实在是称得上传奇。”
“不过嘛······”
说到这儿,说书声音戛然而止,茶客们纷纷抬头,却见这老先生慢慢悠悠的端起茶,吹着碗沿的茶叶,品起茶来了。
“嗯,甘甜怡人,香气四溢,好茶。”
轻啄一口后,抬着眉边笑便轻轻晃动着脑袋。
茶客们都被勾起了兴致,正听得入迷呢,这才刚讲到关键的地方却停了,台下众人可就不满了,纷纷要求说书先生再讲一段。
“老先生,这陆家到底还有些什么玄机,您倒是给大伙再说说啊,现在兴致起来了,大伙都等着您呢。”
“可不是嘛。”
“就是啊,有人说这陆家商号真正的掌权人不是陆朝,这里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老先生您快再给讲讲。”
看台下一个身着粗布衣衫,相貌倒是清秀的小伙子带头起哄。底下人也都跟着应和,要求说书人再讲一段。
不过这说书先生见众人都在催促,仍是不紧不慢的喝着茶,喝的满意了才不紧不慢的抬头继续说。
“不过嘛,据说这陆家商号背后的主人的确是另有其人,至于这位高人是谁,老朽就不得而知了。”
说着,说书人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子。
“各位看官,今日的书就讲到这里,我们明日再会。”
也不顾台下人的挽留,鞠了个躬就下台了。
台下顿时嘘声一片。
“讲了半天就卖了个关子,没什么看头,不听也罢。”
先前那个带头起哄的年青人冷哼一声,有些不屑。随后就上了楼。
众人见没有新鲜可看,也都纷纷散开吃茶去了。
在二楼的隔间里,有人将刚刚发生的一切尽收耳中,少年正以扇覆面,看样子像是刚睡醒,听着台下的声音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窗沿,看起来十分慵懒。指节修长,皮肤白皙,美中不足的是,指腹处有层不细看并不会发现的浅淡薄茧。失了几分精致,却增添了几分力量感。
而这双手的主人,正是流传中的离京外出历练的鸿胪寺少卿之子,晏绪。
见那少年醒了,旁边侍从随即拿来旁边挂着的鹤羽大氅在一旁等候。而这侍从分明就是刚刚在楼下带头起哄的青年。
晏绪抬手拿掉脸上的折扇,扇下是一张人畜无害,五官精致的脸,整个人的气质清新脱俗,宛若山间之风。然而,在这份不染尘埃的表象下,有隐约透露着几分深邃与机敏。和他对视时,一双眸子深邃如墨池,仿佛里面藏着层层迷雾,让人深陷其中。
晏绪伸了个懒腰,从榻上支起身子,声音有些睡醒后的沙哑,却难掩清脆,透露着朝气。
“飞罗,现在什么时候了?”
飞罗见晏绪起身,一边将大氅伺候他穿上,一边回答着。
“回公子,现在快过未时了。”
晏绪闻言,瞥了一眼窗外,此时街道上的人已经稀松,冬日黄昏的日光有些微暗,照着却有几分寒意。
晏绪看着窗外的景色,极轻的皱了皱眉,转瞬即逝。
“竟过了这么久。”
听自家公子这么说,飞罗顿时想起了那个卖了半天关子的说书人,心里就来气。
“可不是嘛,那说书人,讲了半天,卖了好大的关子,结果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公子你让我去打探,情况与说书的说的差不多。”
晏绪闻言,睨了飞罗一眼,拿起手中的折扇就往飞罗的头上轻敲了一下。
“你啊,没探出个消息还怨人家说书人。”
冷哼一声,佯装生气着要责罚他。
“是不是出来后我对你太好,也该让你提提神了。要不,让冬青带你去训练几天,让你长进长进。”
飞罗一听要让冬青大哥练自己,连连认错。
“都是飞罗不好,公子你可千万别让冬青大哥带我去练啊,我上次才去了三天,差点您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想起冬青训练自己的那三天,飞罗就打冷战,那简直就不是人能做到的,要是自己再去,非得掉一身皮不可。
看着听见训练就仿佛见了鬼一般的飞罗,晏绪偷偷笑了笑。
“既然知道怕,还溜尖耍滑。”
飞罗见到自家公子只是在跟自己开玩笑,又开始嬉皮笑脸的。
“公子冤枉,实在是陆家藏得太严了,打探不出一丁点的消息。”
“不过,倒是有一点,这位陆老爷多年来既没正室,只有一个女儿,名叫陆月离。偌大的家业在短短三年里就拔地而起,成为梁州第一,倒是奇怪的紧。”
闻言,晏绪不置可否挑了挑眉,似乎来了兴趣。
“是吗,那我可真得去看看才行。”
是夜
陆月离在房间里看着今日送上来的账本,炭盆里的竹炭安静的燃烧着,屋子里只听见书页翻动的声音。盆里的竹炭烧的火红,忽的噼啪炸开的几声。
“小姐,看了好一会儿了,先休息会儿吧。”
陆月离的贴身丫鬟夏栀端来一盘茶点,放在书案上。一旁的另一个丫鬟,青橘,见此脚步轻快地拿来鹅绒垫子,放在软榻上。
陆月离放下手中的账本,从书岸上顺手拿起一块糕点,轻轻的的咬着。转动着自己有些僵硬的的脖子,慢慢靠在软榻上。脸上尽是疲惫之色。
“不妨事。”
说着,一手又拿起一旁的采购单子看了起来。
“最近南市那边怎么样了。”
陆月离看着账本,头也不抬的问。
青橘性子活泼,见陆月离问起南市,清脆的应声道:
“小姐放心,南市那边每天都繁华的不得了,贸易的商人整日络绎不绝,掌事的主管来报,他们打算再从广平进一批蚕丝,让我来禀报小姐一声。下个月就是三月三了。城里的各家贵人小姐都下了订单,为上巳节做准备呢。”
语气里满是高兴,南市现在可是整个梁州最赚钱的一块地,这些可全都得是由自家姑娘管着。
陆月离听着青橘的汇报,点了点头,继续安静的看着手中的单子,神色不曾有什么变化,好像只是很平常的事。
“让他们自行安排就好,等那批蚕丝到了,记得过来知会我一声,我过去看看。”
“是,小姐。”
见陆月离不再问,青橘也耳眼观心的不再说话。
说完,便跪在软榻上为陆月离揉肩,好减轻她的疲惫。
外面的人都道陆家商户属梁州第一,却无人知晓眼前这个娇小的女子才是真正的掌权人。
过了良久,许是看的眼睛疼了,陆月离揉了揉有些酸痛的眼睛。
看着陆月离眼眶下的青黑,青橘满眼心疼,揉肩的动作更加轻了些,却情不自禁的打量起陆月离的脸。
陆月离的容貌其实极为出色,特别是一双眼睛生的很美,眼神深邃,似有千言万语。
要是寻常女子,定是对自己的容貌爱惜的不得了,可是陆月离整天一心扑在生意上,根本顾不得。
“小姐,您整日这般操劳着,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累坏了身子可怎么办,为何不交给下面人去做,还要亲自日日盯着。”
青橘想不明白,现如今家里的生意这么大,小姐为何不找个帮手,凡事都亲力亲为,从不假手于人。
原本安静蹲着为陆月离捶腿的夏栀也抬起头。
“是啊,小姐。是该放得宽些才好,下面的这些个都是跟着小姐多年的老人了,可以放心交给他们。”
“可惜,老爷身体不好,家里也没有兄弟姐妹帮衬一二……”
夏栀一股脑的说着,一不小心就说错了话,赶忙顿住。看向身后的青橘,青橘正在示意她闭嘴。
夏栀赶忙跪下认错。
“奴婢一时失言,请小姐责罚。”
陆月离面上不显,眼神中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悲伤,不看夏栀,轻轻打了个哈欠,便起身坐在梳妆台前。
“好了起来吧,知道你心疼我。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习惯了。”
“我累了,想早些休息了。”
闻言,夏栀连忙起身。
“是。”
上前和青橘一起替陆月离更衣。
陆月离看着镜中的自己,九年过去了,母亲和哥哥已经离开自己九年了。而自己,这张原本稚嫩的脸逐渐变得成熟,下巴也越发的尖了。眼神里也不复从前的天真烂漫,变得冷静沉稳,坚定有力了。
可是,陆月离从未后悔。九年前的一切。让她不得不逼着自己长大,柔弱天真绝对不适合自己,在身陷囹圄时,唯有坚强隐忍才能让自己走出绝境。
父亲的一身病,母亲的惨死,哥哥身首异处,战死沙场,这一切的一切,陆月离不敢忘也不能忘,现在能保护父亲的,只有自己一个人。
前段时间,京中传来消息,太子因谏被废,震惊朝野,魏帝此番举动必定会引起动荡,届时便是最好的机会……
镜中,陆月离的眼神越发深邃,似有杀气在翻腾。
青橘见陆月离看着镜子看的入神,轻轻唤了声。
“小姐,小姐,您怎么了?”
听见青橘的声音,陆月离从思绪中走了出来,淡淡的笑了笑,笑容看起来有些疲惫。
“没什么,就是想起了一些旧事,一时入了神。”
闻言,青橘不疑有他,宽慰的笑了笑。
“定是小姐最近累了,思虑过度,等过段时间上巳节盛会,我陪小姐出去走走散散心可好。”
陆月离听着,轻轻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卸下最后一只钗子,陆月离遣走了青橘和夏栀,独自走到庭院之中。
夜里起了风,陆月离的衣袂被吹得飞舞着,显得整个人的身上透露着清冷。
园中里四下里一片寂静,抬眼看见园中的那株赤蔷薇开了,虽迎着寒风,却是鲜艳而热烈。
陆月离看着眼前的赤蔷薇,伸手替它拂去了花瓣的上的露珠,这是几年前自西域带过来的花,倒是生命力旺盛。梁州的早春还有些冷,别的花都畏寒,才刚露花苞,只有这赤蔷薇无惧寒霜。
“你倒是勇敢。”
陆月离看着这株赤蔷薇,觉得胸中的阴霾一扫而空。
突然,“嘭”的一声,书上的鸟像是受了惊吓,纷纷扑棱棱的从树上飞了出来。
“什么人?”
陆月离走进树下查看,却什么也没发现,只看见青石铺成的地砖上落了满地的干松果。
“原来是松果落下来了。”
蹲下看了一眼,就不甚在意的回了房间。
房檐上,晏绪把玩着手里的石头,嘴角勾着一抹玩味的笑。
“啧,可真笨。”
看来这陆家小姐,空有姿色,脑子却不灵光,是自己多虑了。
随后,便不再看转身飞下房檐,消失在夜色中。
待他走后,陆月离缓缓推开窗,接着屋外的光,可以看清陆月离的手上安静的躺着一块手指般大小的鹅卵石。
这正是晏绪扔的那枚。
抬头看向夜空,入目是一片漆黑,隐晦的亮着几颗星星。
陆月离侧身挥袖,毫不留情地将石头朝着外扔了出去,转身离开了院子。
“啪嗒”一声,一颗松果落到地上。树上的鸟雀扑棱了几下翅膀,发出几声沙沙声,而后一切归于平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夜,依然寂静,可是这梁州城里看来要不那么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