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洲的那一块地在往生闭关的时候持续上升。远山时不时就能看见几块石头或者土堆从那不太牢固的大地上掉下来。不过他也不甚在意。往生出关是几百年后的事情,等他出来的时候,正在上升的那一块陆地已经很高,很高了。高到只有抬头望向远方才能面前看到其存在。于是,众人给其取名为:天墟。
相对应的,除去天墟,其他部分则统称为地界。远山对这简洁明晰的名字还算满意,在往生随远山又熟悉了一边附近的情况后,往生提出了要回到东洲。
远山似乎料到了这一点,他不仅没有挽留,反倒说:“我便送你一起去。”
往生似乎对这个结果十分意外。他很是高兴,自然也没有拒绝。二人便在第二天清晨的时候一同出发前往东洲的首府。为了防止不明所以的亡语到了山上找不到人,远山留下了一封信挂在树上。
“远山,你不好奇我的过去吗?”往生在路上突然问。
远山反倒说:“你愿意说么?”
他这样回答,往生就认为对方是好奇了,于是就开始讲了一个故事:
很久之前的东洲,有一种族,名为长玄,其外貌特征与普通人相差无几,却获得了更多了天地赐福,于是修行时更加轻松,也很少遇到瓶颈。
从前有一个小孩,他姓季,从小生活在世家大族里备受宠爱。然而季却在每天晚上都会做一个奇怪的梦,梦里伸手不见五指,只能感到脚下有一条路。然而,每天晚上他都走不完那条路。
彼时他不算成熟,突然想到天地诞生时的那一瞬间黑暗,下意识将两者结合到了一起。往生突然想到,是该随天地而同灭,还是应当破大道为路?这个问题对他来说似乎只有一个答案,那便是后者。
没日没夜苦修后的某天,姓季的孩子已经长很大了,也同样觉得自己应当掌握了刺破生死的能力,于是没有多想,全力冲天。虽说早就想到这样的行径会遭天地仇恨,却未曾完全做好充分准备。在上天降下雷电的时候,他突然有了一瞬间的退缩。
然而木已成舟,哪有退回的道理,就算无力接下,也不得不继续受压。他是这条路上的第一人,也自然早该直到自己会承担的风险和质疑。他从地上爬起来,拿起自己过去最爱用的剑,硬着头皮继续飞入云间。
雷暴持续了一个月有余,季一直到雷暴结束后一个月都没有再出现。众人近乎都以为他已经殒命的时候,他突然从上空中出现,伴随着过于刺眼的蓝色光芒,似乎比太阳要更加耀眼。他的族人一边高呼着他的复回,一边又尝试确认天上的人的确是季。然而那光实在太亮,众人无法认清,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他的名号。
季就这样在天上看了很久。大概半个时辰过去了,众人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人们又开始尝试抬头看他。有后辈试探性地大声喊出了他的名号,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忽然,季猛地拔出了自己的剑,在众人尚未来得及明白这一切的时候,结束了所有人的性命。
终于,季落到了地上。他突然想到了自己作出这一切的初衷,无非是为了活下去。不过,他就算身为长玄人,也不能靠种族的天性就永生……他不知为何心中会有一种“拯救世界”的念头,也无从得知自己是否真正打破了死亡的禁锢;他只是这样觉得的,那么也许事实也成了这样。他本以为死亡会更先一步降临,谁知裂玉先行自合,而他本人也在死后迎来新生。
谁不想当个救世主呢?就算只有他一人认可这样的存在,那也足够了。他既然要做打破大道的第一人,也理应成为万众瞩目的存在。季突然觉得死了些人也无关轻重,毕竟活着的人死了,也还会再生。
他想起在即将死亡之际从天穹中偶然窥见的大道,也同样在死亡的威胁下抓住了那一瞬间的弱点。想到这,他不知为何不自觉大笑了起来,奇异而放荡的笑声回荡在了山谷中,而这次,也不会有任何人阻拦他的进程。
季尝试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于是随手准备扎起高马尾,却无意中扯断了一根头发。他把其拿在手上,看见银色的发丝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有些疑惑,又将头发散下来低头确认,发觉发色早已比冬日的降雪要洁白得多。
他突然有一种逃避的冲动,于是迅速离开了这早已充斥着死气的府邸,去了很远,很远之外的地方。
“真是精彩的故事。”远山肯定听出了言下之意,但还是这样说。
“的确如此。”往生也知道远山的意思,也这样回答说。
关于往生携人前去天虚定居,都是后话了。也正是因为这件事,二人就算在东洲一同居住,也依然很久都没有再说过话。曾经远山是打心底对这位能够成功在大道之下存活的人有好感,毕竟强者到哪都讨喜——虽说按照大道留下的规则来看,他不应这样想的。不过谁在乎呢?
直到某天,众人从地界抬头,已经望不到天上的天虚时,天虚也不再继续上升了。那片土地就这样悬浮在了半空中,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因为它太高,太高了,已经碰到了天空的尽头,很多人死在了高压之下,去那里的人也近乎没有,天虚也成为了基本与世隔绝的地方。
直到往生说自己要去天虚的那一天。
往生直言不讳地表示要在天虚尝试自己的复生返魂之法。然而两人心知肚明的是,“尝试”也不过是好听的叫法。往生没有直说,远山也没有道破,远山更不知道自己那一股愤恨和疑惑之情究竟从何而来:他实在,实在不该这样想的。他千万不敢说自己曾经没有一刻钟想过重启这个世界,更不敢扪心自问自己永远维护本真大道的利益,他只是在那一刻突然有些失常。大概是因为,他们太熟悉了,过往的误会总有能解开的机会,然而如今一别却再难真正澄清一切。
二人的告别看起来很稀疏平常,也看起来真的像即将久别的朋友。但往生和远山心里都清楚,下次能如曾经一般随意敞开心扉说话,恐怕要等比这片大地存在到今要更久的时间了。
过了些日子,远山才回到了天衡山。
远山到了山上,果不其然看到了自己的信从树上消失不见,与此同时,山顶的一块石头上还压着另外一封书信。他有所猜测,打开一看也果然是亡语的笔记,上面写着的东西无非是:为什么不带自己,怎么还不回来,到底是什么事之类的埋怨,毫无信息量。
远山有些无语,把这封信随手销毁,然后坐在了那块石头上。谁料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远山。”
听到自己的名字,远山回过头:“亡语。”
“出门怎么不带我。”
远山听到他这么说,内心闪过几丝裂缝,给他的回答也只是几声咳嗽。亡语还装作无辜,问:“你怎么了?是染了风寒吗?”
远山感觉自己的完美表情上出现了巨大的划痕。亡语看到他这个样子也不再多说,而是理了理自己的头发,笑了几声。
“什么事?”远山最终问。
“倒也没有事……”
“……”
气氛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亡语智慧拉着远山下了山。
“远山,你这样活着不累吗?”在大街上,他问。
“不曾觉得。”远山面无表情,负手向前走着,“反倒是你,天天跑来跑去才更累人。”
“我要是你,我就收几个弟子教着,然后让他们把我的大名传到天下去。”亡语没有理会远山扫兴的回答,又继续自言自语地说着。
“那你怎么不自己这样干?”
“我可没这个闲工夫,”亡语抱臂,说,“不过我觉得你可以。”说完之后大概又想到了什么,继续说,“我等会和别人约了战,你要不要来看?”
“一天到晚找些没有悬念的架打,”远山又说,“跟欺负小孩似的。”
“别这样说嘛。”亡语又赶紧说。
“算了,反正都来了。”远山叹了一口气,“我以为过了这几百年,你性格改有些长进,结果还跟刚出世的时候一样。”
听到远山答应了自己,亡语也不管其他的了,就附和着点头;远山大概是习惯了他这样,也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没用,就任他继续乱转了。
“亡语。”远山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你叫我出来肯定不止是为了这个。”
亡语挠了挠头,然后扭头假装无事发生。
“远山。”亡语也叫了一声远山,“你说,这样的日子还有多久?”
远山沉默了几刻,才最终开口:“你想说什么?”
亡语停下身,认真地思考了很长时间,才继续说:“没多久了。”远山若有所思,还是没没有回答亡语的话。
“我很快就走了,我准备通过无涯山去天虚,等这些事情结束之后回天衡山……”
“你去找往生做什么?现在这种情况对他来说可不算好。”远山打断了他。
“我以为你不关注这些,”亡语好像有些尴尬,“我是要去找往生。以他的能力解决天虚上的那些麻烦理应没问题,但是那名义上的境主突然出现,我怕往生应付不过来。”
“你不比往生,去了恐怕能帮到的地方也不算多。”远山回答,“你怎么知道他的信息的?”
“他给我飞了书。”亡语也管不了信里说的什么:不要告诉远山啊之类的话了。
“以你和他的关系,你确定不是过去捣乱吗?”
“我在你心里原来是这种形象吗?”
“一直如此。”远山直白地说。
“虽然一开始我和他确实有点误会,但之后的日子已经……好多了。况且,你又不愿意去。”亡语顺着自己的话说,“你和往生到底怎么了?”
远山似乎没有想到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就随口回答:“不关你事。”
“那就是了,我意已决,不必阻拦我。”亡语说,“期间若真有事我会给你传书。”
“那我便不说什么了。”远山本想再叮嘱什么,可突然又想到亡语这样的人不需要自己多言,最后只说,“这件事多一个人解决起来应该很快。”
“大概吧。”亡语竟然有些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