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远山可能是兴致大发,又可能是实在无聊。加上带着几分探明现在情况的目的,他罕见地走进茶馆。周围的人不断高声谈这说那,时不时有人附和几句,这让一向喜静的远山有些不太适应。
他环顾四周,发现有一人端坐在角落,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一杯茶,似乎丝毫不受周围人的影响。远山也不知为何,感到那人有几分熟悉,加之他也产生了几缕微不可察的好奇,就坐到那人的对面,看着对方喝完了眼前的一小盏茶。
那人扎着高马尾,刘海随意地垂在眼前,也许会挡住几分他的视野,而那与年龄不符的雪白色头发显得整个人近乎没有烟火气——倘若可以这样描述的话。
远山就这样坐在他的面前,而对方也同样没有丝毫惊讶和介意,反而是招手命店小二再添一副茶具,说要敬自己的朋友。
远山看着那一杯清茶被倒在自己面前,也全然没有拒绝,拿起来一饮而尽,才开口说:“你认识我?”
“不。”对方淡淡地回答道,随后看向了远山,“不过我想,我定然和你有关,你也这么觉得,不是么?”
远山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是假装不经意瞟了一眼他,然后又看向了自己的茶杯。
“那便是了。”对方对他的沉默全不在意,只是顺着他的目光也看着自己的杯子。
远山却突然说:“你破了死劫。”他这句话的声音很小,大概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到。
而对面的人似乎对他看出此点并不意外,只是回复道:“我志向不止如此。”
远山默然,没有多说,就道:“我是远山。”
“我知道。”他回答,“也许,你可以叫我往生。”
远山对往生的回应并没有过多表情,而是继续一言不发地看着对方。往生也不觉得奇怪,回望向了对方的眼睛;就这样二人对视了几秒,双方才不约而同地移开了视线。
远山好像看到了什么,就继续说:“破了道的人,会遭天谴。”
不过这句听起来似乎有些诅咒的话并没有让往生有所动容,他点头,就说:“我已经遭了。”往生的语气中没有任何波动,他就好像在陈述一件在普通不过的事实一样,补充道,“我杀了很多人,这是我的报应。”
远山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气氛一度有些尴尬。就在二人沉默许久之际,往生结了账款,作出了一副准备离去的姿态。远山也起了身,面对着往生,他问:“你要去哪?”
往生摇了摇头,说不知。
远山大概料到了这一点,却没有多言,只是把目光重新放到了身前,缓步离开了酒馆。往生见远山居然真的离去,于是两三步追了上去,开口又继续说:“你不好奇我为什么认得你么?”
“为什么要好奇?”远山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看他,而是反问道。这样带着刁难意味的话让往生思考了一会,接着他才说:“也是,也是。”
远山其实没有想到第一个破道的人会来得如此之快。在他眼中看来,往生全身的元气波动似乎微小却平稳。一般人也许只会认为这是修为低下,但远山却明明白白知道,这中间夹杂的几分天地灵气,分明是从本真大道身上所夺取下来的。
虽然按照他的身份,对于这种人理应不理不睬,但他还是主动接触了往生;不过对方应该已经不在大道管理的范围之内了。他一边想着,脚步却也没停。等他回过神来,又发现往生依旧跟在他的身后。
远山就问:“你想跟着我么?”
往生也不掩盖,点头说是。
远山只好实话实说:“我什么都不会干。”
“没关系。”往生对此看起来毫不介意,“再说,总能找到些事情的。”他说这话的时候字里行间好像带了几分另类的意义。不过远山也不是很在意这一点,也便任由他继续在自己身旁走了。
又过了一会,远山主动开口:“东洲是不是有一块地区,正在上升?”
远山倒不是对这种地域纷争感兴趣,只是单纯在昨夜观察到了这一点。很远的地方,似乎有一片陆地在渐渐脱离大地。这种情况实在是难得,恰巧今天遇到了看起来对这块大地有些了解的人,便顺口问了这问题。
见远山主动提问,往生自然是十分十地乐意回答,他没想几秒,就道:“的确如此。不过由于那一块陆地上升幅度不算大,所以众人一是没发现,二是发现的也没放在心上。不过依我所见,总有一天那片陆地会高到其他人看不见的地方。”
远山若有所思,似乎是默认了往生的说法。往生见他这样,就又说:“你问这个,可是要去东洲探险?”
“倒也没有。”远山的确没有这个心思,“我只是近日观测到了这一点,有些好奇。”
“也是,毕竟虽说自古以来山川沧海易变,却从未听闻有过陆地直接腾空而起的故事。”往生觉得合理,就自己补充道。
“你可曾去过东洲?”远山又问。
“我本是东洲人,故乡也在那一块正在拔地而起的陆地之上。”
远山点了点头,并不觉得意外。根据他现有信息来看,东洲似乎获得了与其他几洲相比更多的天地赐福,也因此大多东洲修行者修炼速度更快,也鲜少遭到过难的瓶颈。若是有人真的天资聪慧,加之本身努力,获得这种足够打破大道的顿悟也并不奇怪。
在他旁边的往生并不知道远山内心所想,只是继续跟在他后面,直到远山又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往生。”
“你可想回到东洲?”
往生听到远山这样说,露出了一瞬间的恐惧和不知所措,迅速调整好情绪之后,才回答:“我……自会有回去的时候。”
“这样啊。”远山没有追问。虽不知往生此前经历了什么,但过去就过去了,若是伤心事,也没有提起的必要,于是远山转移了话题:“我平日就住在这附近的一座山上,但那上面恐怕没有可供睡觉的地方。”
“没关系。”往生说,“我躺在树上就能休息。”
远山听到往生这样说十分欣慰,他还没说这一点对方就已经提前准备好了后路,真是令人感动。而令人奇怪的是,在两人上了山后,那棵树旁已然做了一个人。
看清楚是亡语后,远山倒有些意外。他以为凭着亡语的性子,定然会去城里买个豪华府邸住住,结果第二天他还回了这座山。远山正准备开口,就见亡语先说:“敢问你是?”他看着跟在远山旁边的往生,眼中充斥着赤裸裸的不解和几分难以察觉的敌意。
往生却对亡语摆出了自己的招牌标准微笑,随后行礼,才道:“我是往生,请问阁下如何称呼?”
亡语哼了一声,见挑不出刺,只能说:“我是亡语。”
远山见气氛有些不对,清了清嗓子,迅速让两人即将点燃的火花扑灭。他们同时转头看向了一旁的远山,才发觉刚刚的气氛的确有些诡异。见二人把目光重新放在了自己身上,远山就打开了手上拿着的扇子,半遮住了自己的脸,开口:“好了,你二人好好相处,切莫出现矛盾。我近些日子找人在这建些房子,好让诸位不再没地方睡。”
两人见远山都这样说了,只好不再明着争锋,纷纷点头表示知道了。结果不知怎得二人又一次对视上了,远山眼见这两个人的眼神又要开始冒火,又一次咳了几声,才收回了视线。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互相都有些看不顺眼的两人朝相反方向走去。远山见他们没有真的打起来,也索性不再去管——说真的,就算打起来了他也不太想管。
他下了山,在那座城的城外找了片空地,准备安静地和星空度过一夜。
远山本来认为这一天到这就用过结束了,直到扒开了林子,发现里面已经有了一个人,就不自觉扪心自问:今天到底是哪来这么多人给自己见?这种郊外的破地方,为什么也会有人?不过他表情上肯定不会太过夸张,他面色僵硬,准备假装没来过一般掉头而返,谁料那人却主动开口:“阁下既然来了,那不如一同赏星?”
远山也不知为何自己没有拒绝。简而言之,他叹了一口气,就重新走到了那个人的身边。而他见远山没有答话,只是走了过来,也并不觉得冒犯,反倒继续说:“先生,可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兴许我还能给您出谋划策些呢。”
远山摆摆手,道:“没什么事,我只是来看星空而已。”
“原是如此。”他说,“我是旧木。”
“你可以叫我为远山。”远山回答。
旧木见远山不再说话,也便识趣地不再多说。他负手站立,抬头看向星空,时不时眯眯眼,好像在观测什么东西。不过远山并不懂这些,只是一动不动看着天上每分每秒都在移动的星星。
远山知道旧木大概在占星,于是等旧木又低下头的时候,主动开口:“你在占星。”
旧木自然愿意回答,就说:“是。但我也不甚了解,目前也只能算个门外汉吧。”他轻松地说,想到这,又觉得可能还不够,于是停了几秒,又继续道,“占星之术,自古便有之。前能观测风雨,后能打破定规。传说曾有人通过占星之术,顿悟天地奥秘而得破死劫。不过我的话……估计就没有这样的福气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十分轻松,远山本来还在思考该说什么安慰一下对方,但见他有这样的态度,也索性不再重复,而是说:“天赋固然重要,后天努力不可获取。”
“哈哈哈。”旧木笑了几声,也不知道是真笑还是假笑,“大概吧,大概吧。”
远山正要结束这个话题,谁知旧木又继续说:“你要是愿意,我也可以给你算一卦。”
远山觉得倘若拒绝了,面子上二人都会都过不去,于是说:“好。”
得到回答的旧木看起来胸有成竹,他先看了看远山,又望向月亮,接着从不知道哪里拿出一张符纸——真的有这么麻烦吗?远山想,早知道拒绝了——旧木用刀划破右手的食指,用血在上面画出一大串远山看不清的纹路,随后用火烧掉了那张纸,只留下了一堆下一秒就被风吹得到处都是的灰尘。
随风而来的,还有一列闪着红光的文字。那一列列的不知名符文在旧木眼前越发明显。旧木看着那一大串字符,皱了皱眉,似乎很是疑惑。
不过话说回来,这和占星还有关系吗?远山倒是不着急,就看着旧木在自己眼前若有所思。不到一刻,那些字符就又一次从旧木眼前消散。旧木看起来好像很尴尬,但他迅速整理好表情,才开口:“它说……‘不知’。”
远山却不觉得奇怪,他点了点头,道:“无碍。辛苦你了。”
旧木面色有些奇怪,不过远山并不是很在意。他转过身,却又听见旧木道:“你不是本地人吗?”
“本地人?”远山说,“这要看什么本地了。”
旧木却没有正面再回答,而是说:“实不相瞒,我复生过。”
远山听到他这么说突然来了几分兴趣,他原以为天地之初,能够行复生之法的人还没有出现,谁料面前的人竟然已经复生过了,于是追问道:“复生过?”
“复生之前的事情我都记不起来了。我只记得我刚有意识的时候,躺在一棵古树的旁边。我在那待了几天,发觉自己的生命被拷在了那棵树上。”旧木很平静地说,“我也同样因此推断,那棵树的命尽之时,便是我的葬生之日。”
“你怎么知道自己被复生了?”
“直觉。”这样一听好像多少有些草率,“我醒来的时候,脑海里就出现了一句话,告诉我自己是被复生了的。”
这听起来多少有点不真实,但这世界上怪东西太多了,远山基本习以为常。他不再纠结这复生的真假,反而点了点头,道:“我知晓了。”
虽然旧木讲了自己的出身,但远山却没有回复自己身份意思。好在旧木看起来不甚在意,这件事也就这样过去了。约莫鸡鸣的时候,旧木主动辞别,表示自己将要回城中行商。远山则回道好。
天蒙蒙亮的时候,远山回了山。看见亡语口中叼了一根草,一见到他就朝他招手。等远山走进了,亡语才说:“我昨夜去打听和观察了一下附近,从这往北走约一百里,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宗门……叫什么来着,我给忘了。”他挠了挠头,又说,“没关系,这不重要。这座城大概就是靠着旁边的宗门建立的,也不知道现在时兴什么功法。”
远山没有先回答亡语的话,而是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亡语。”
“怎么了?”亡语听到自己的名字,愣了一下。
“你嘴里的草有剧毒。”
亡语听到这话呛了一下,顾不上形象地把草扔掉,然后咳了几声,才说:“没关系,我不怕毒。”
“随便你。”远山说。“怎么,你想去宗门作甚?”
“骗点资金过来用。”亡语老实地交代了自己的准备。
远山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了几秒,看向亡语,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才开口:“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他又补充道,“想去就去,我又不会阻拦。”
“好吧。”亡语和往常一样,说完这话人就闪到了远处。
他前脚刚不见踪影,往生就从不知道哪走到了远山面前,作揖道:“晨安。”
远山摆手:“你我二人,不必多礼。”
往生应答说是,远山就又说:“可有什么打算?”
往生想了想,才开口:“实不相瞒,我自认已破复生之理,想闭关继续完善往生之法。”
“你如何破道的?”远山问。
“雷劫。”
“你且去吧。”远山倒不意外,反令往生自己行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