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坦白说,我过去十三年的生活经验并没有教我该怎么应付来自一个被我冲动甩脸子后单方面冷战的人的道歉——尤其对方还有一双真诚含量百分百的puppy eyes——好吧这不是重点。
遇到事就跑的本能此刻在我的大脑疯狂拉响警报,想跑的腿已经蠢蠢欲动。按照常规套路我该捂着嘴作出一副被打动的情态,最好再带着哭腔说其实是我不好……那我还不如去死。毕竟在我看来这段开始得莫名其妙的友谊早晚得结束,现在只是提前了点……好吧,也不体面了点,但至少已经宣告了全书完,我也没有充钱看番外的打算。
至于礼物?等毕业吧。好像有点不负责任,但管他的。
对男人心软,只会倒霉一辈子。
只是撞到这小子的地方实在太过微妙:我被他堵在工具间外的狭小走道内,要想开溜——只能从他头上跳过去——哈哈,还得端着满满一盆面粉哦。
神圣的螃蟹。
毫无退路可言,我只能逼着自己对上他的视线。
“emmm……你不必为那天的事情道歉,我是说,那本来就不是你的错。至于最近……”
李马克神色并无太大变化,只是拧着的眉毛终于放松了点。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黏着在我身上,依旧是那种不带一丝恶意的纯净,但就是这样的真挚几乎让我抓狂。想象中顺理成章当着他的面输出我关于这段友情的看法再回归到普通同学的念头只是碰到他的眼睛就溃不成军。
“最近,只是我个人的一些问题……好吧我承认我得向你道歉,那天的事情是我太冲动了,well,你能顺利解决机票的事情再好不过,祝你梦想成真,”我深呼一口气,说出我自从来到这个破地方后最体面的一段话——好吧,我自封的——老
天奶,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恰好路过然后顺理成章地救下我呢?
“Lee,我是说,Mark,谢谢你最近的好意,我想我真的该走了……你知道的,我还得去做蛋糕,yes,很多蛋糕。”
这种感觉太不好受了:在你主观地让创作的小说匆匆烂尾时,书里的主人公却突然跳出来质问你为什么,而你除了搪塞什么都做不了。或许李马克也会对我失望吧,以为我是功夫电影里义薄云天的女侠客,结果发现我只是个喜欢抱头鼠窜的路人甲。
但路人甲也应该有尊严的退场——我是说,如果李马克还有仅存的良知的话,应该立刻马上现在给我把路让开,然后他去面试当大明星,我继续做我的路人甲。
如果……
“I get it……Ashley,或许我们都应该让这个不愉快的误会过去。我是说,我们还是朋友,对吧?”
他蹙起的眉毛突然舒展,嘴角扬起一个愉悦的弧度,酒窝挤出小小的弧度,睫毛忽闪的频率带出小孩特有的傻气。他还是认真地盯着我,只是这次带了点探究与犹豫——
是在向我确认朋友的关系吗?
……
……
我的世界好像在那一瞬间停滞。走廊外喧闹的交谈声与搅拌机的轰鸣全部隐没在我的心跳声里。被我强行“修复”的原定轨道又一次尖叫着偏离,拉扯着丛生的荆棘向名为“李马克”的港口延展。
我迎上他的视线——
好奇怪,明明他和我一样,有一双亚裔的褐色眼眸,为什么耳边俗套地播放起碧梨的ocean eyes??
想起来了,变成猫,变成老虎,再变成被雨淋湿的狗狗,不是让人心软,是让人心动。
这场莫名其妙触发的坦白局以我点头用好像三天没吃饭的音量说“yes”,然后这小子呲着大牙接过我手中的面粉和我一起回到操作台告终——yep,他不是恰巧穿了白色入镜。严谨的李马克同学,特意找了负责的老师,从音乐组换到了烹饪组。
我绝对没有偷偷想象他千方百计从像麦格教授一样严厉的女教师那里打听一个问题女生去处的样子——绝对没有,我宁愿相信他是突然想要做一些甜甜的小蛋糕。
当然,这是我在认识到他真正的厨艺水平前的想法。
我发誓,李马克绝对是我见过第一个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厨房变成地狱的人。
而万恶之源只是一个搅拌器,我只是需要他把面粉和鸡蛋混合在一起。
结果变成了他被漫天飞舞的面粉呛得停不下来,而我努力在某人制造的白色烟雾里睁开眼,挑出落在盆里的蛋壳碎片。
“咳,Ashley,我很抱歉,我只是想……咳咳……搅拌它……”
正在和四处逃窜的蛋壳艰苦斗争的我无暇欣赏李马克的表情,但我猜他现在肯定满脸懊恼,瞪着眼睛发射歉意炮弹。
某个电器运作的声音吵得我心烦,而眼下白色粉尘乱飞的混乱场景莫名熟悉得心慌,好像心底某个上了锁的柜子又开始被撬动——
太阳穴处敲起又急又密的鼓点,李马克沾着颜料的领口又莫名一闪而过——
停下!这不对劲!
我扔下手里用来挑蛋壳的叉子,伴着脑中反常的杂音,积压已久的情绪——一团乱麻又理不清的思绪,那些无人可倾诉的酸涩心事,面对他永远炽热的真诚时的无措与自卑,对上他双眼时无法忽略的蓬勃心跳,在此刻悉数爆发:
隔着料理台,我精准地拽住李马克的袖子,“Mark Lee!!你是不是傻!!”
空气好像被抽成了真空,我看着他的脸像剧情片里晦涩的慢放镜头,一帧帧闪过惊诧,又跳出一个惊喜的大笑,仍稚嫩的声音却语气高昂:“what???Are you judging me??”
有什么紧绷着的开始一片片碎裂,那丛野火突破海面的桎梏,以不可挡之势染红灰暗的海面。
“No,I’ll show you why they call me ‘ChunLi’.
地区局部热战之中韩分战正式在温哥华打响。
这场看似尘土飞扬实则无人伤亡的战役以我们俩在打翻那个多灾多难的盆后对视,看着彼此满身面粉的狼狈模样哈哈大笑告终。
当然,留校处罚也从不迟到。
李马克吭吃瘪肚地拿着拖把收拾面粉和鸡蛋枉死的尸体,我负责清理伤亡惨重的料理台。抹布擦过面粉留下一道道白色痕迹,想起“完美小子”鼻尖都蹭上面粉还浑然不觉,想要拉住疯狂逃窜的我的窘迫模样又忍不住笑出声——
“Hey!!你在笑什么?!”
取笑对象好像有过人的听力——或者是因为不算宽敞的厨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倒霉蛋。
“都怪你,我们才会留在这里搞gui卫生。”明明是责备的话,脸上却还是无奈的笑意。
“李马克!还不是你先把事情搞砸的……”好奇怪,我今天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发火的次数好像太多了。
“好了好了,我只是开个玩笑,不怪你。”
反常的情绪在打闹中被我抛之脑后,或者说强行忽略。我说过,李马克有种能让我思想抛锚的神奇buff——
God!他怎么不笑了??不会又多想了吧??江诗离你能不能管管你的嘴!!
我生怕一个不小心又触发sorry轰炸,连忙利索滑跪解释——“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话音未落,李马克又勾起嘴角,明显是没憋住;眼角是藏不住的狡黠,“Ashley,I feel hurt.”
......hurt你个大头鬼!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小子是装的!
为什么以前没有人告诉我李马克戏这么多?
我收回之前的话,他才不是什么糖炒栗子,他就是一只狐狸,装纯的狐狸!
自认没有精力再应付李马克——毕竟对一个日常只用和流浪猫交流的人来说,我今天已经经受太多emotional damage了——这场大扫除在一种诡异又和谐的氛围中结束。李马克也识相地安静下来,只是在临走的时候拉住我:
“不管怎么说,和你做朋友,我真的很开心,shili。”
这一次他没有叫我的英文名,而是笨拙地叫出我自从出国以来除了唐人街杂货铺的福建阿姨之外没人再叫的中文本名。并不是难发音的字母,在他口中却缓慢而……珍重。
他说,和我在一起,很开心。
九年后我终于在综艺里看见了这小子把煎蛋搞砸后的精彩反应,和我猜想的相差无几,不过眼里是在镜头前刻意表演的匆忙,正当我觉得乏味想要关掉的瞬间屏幕里手忙脚乱的成年男人却和在面粉纷飞的厨房里的少年重合,坦白说,他的眉眼几乎没有改变,或者说是等比例放大,只是垂下眼睫的片刻心跳却和十三岁共振;只是这一次,我隔着节目制作和播出的时差,用电子设备发烫的触感模拟温哥华的冬天,打闹的温度。
人永远无法衡量一个瞬间的价值,直到它变成回忆。
我抓住十三岁的片刻,以为看见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