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选没了下文,或许李马克自己也清楚,只是等他真正从黑莓手机狭小的屏幕上亲自看见结果时还是一时滞涩。他用力摁下关机键,我看见他泛白的指尖,不过一瞬又藏进加绒夹克的口袋中。他还是扯开一个笑,碰碰我的肩膀,提议一起去吃街角新开的韩餐。
我几度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看着年糕汤的热气蒸腾。坦白说我并不喜欢韩餐,黏黏糊糊的原料配上工业辣椒,多吃一口就觉得人生要完蛋了;但对面的李马克好像并不讨厌。或许不是喜欢餐食本身,我恶劣地想,而是通过它幻想练习生活,假装这里是首尔,而我们则是大汗淋漓地练习过后溜出来聚餐的练习伙伴。
但这里是温哥华,我们只是躲在校园角落故作成熟地用尼古丁消愁的疼痛中学生,或者一腔孤勇追求理想结果被现实狠狠挫伤的大梦想家。
我罕见地感到茫然——这种情绪从我用翻译软件度过留学初期的语言障碍后就很少出现——如果连李马克这样的人都没办法做到的话,我又该怎么办呢?
江诗离,一个在异国上演青春叛逆大戏的13岁immigrant,也会为刚认识不久的native感到失落。
李马克先我一步捕捉到我的情绪,他好像总是这样敏锐,明明他才是那个需要安慰的角色: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是吗?海选嘛,总要有人当海水的。”
但不应该是你来做的。我看着他良久,最终还是一言不发。
我的人生从遇见李马克那刻开始变轨。他以近乎张扬的态度把我划进他的社交圈,一次又一次拉开我身边的座椅。理智告诉我我们只是恰巧撞见彼此秘密的陌生人,两条直线只是恰巧有了一个交点;但我无法忤逆我的情感,正如一个迷失在极寒之地的冒险家无法拒绝一堆篝火的吸引,即使他明知无人之地不该自己燃起火堆,就像我明知一个普通同学不该因为一个不算愉快的误会生出交缠的下文。
只是他注定不同。执拗地抓住唯一的交点,用可笑的承诺编织更多的可能。在每一节课后递过来的笔记里,在黑莓手机的简讯里,在铝制餐盘的饭菜里,他构成了我异国校园生活的唯一色彩。
所以我知道不应该是这样的,我是说海选,不应该是这个结果。
这个每天在休息时间暗自练习舞蹈,听着火星哥发誓要站在最大的舞台上的男孩,不应该被困在东亚家长模板化的期待中。
我想为他做点什么,什么都好。
或许我该庆幸,我那不靠谱的爸妈至少没有在物质上亏待我,所以我才能在网路上查到某公司在多伦多还有一场海选时毫不犹豫地定下直飞的机票,听起来好像很离谱,但如果是一个除了钱什么都缺的人的话倒也合理。感谢上帝感谢佛祖感谢一切神仙,那天刚好是学校的公共活动日,没人会注意一个可能会出现在任何角落的学生到底去了哪里。
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向李马克开口。
说我觉得你太可怜了所以给你定了参加下一场海选的机票希望你梦想成真飞去韩国然后我们就再也不见吗?听起来好像古早虐文里为了男主掏心掏肺的小白花女主,物理意义上的。
所以当李马克趁午间休息拉着我跑去公共阅览室,试图用校园网登陆航空公司账号买机票时,我承认,我除了觉得完全是他会做的事情之外,还有一点点庆幸——老天奶,这是多好的一个现成台阶!
只是转瞬间我的理智开始冒头:这会不会显得我太……那个了?
你问哪个?我只能说,懂得都懂。
这边李马克和繁琐的验证程序斗智斗勇,我攥着手机的手开始隐隐冒冷汗。如果我就这么水灵灵地给他看定好的机票,他该不会怀疑我别有用心吧?!
“damn!我到底要怎么证明我是我?”
行吧,感觉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该说不说,小李同学还是缺乏一定的社会常识:比如你没办法用校园网登录一个存在支付环节的网站,同样也没办法用没有绑定过的银行卡购物。
算了,再等下去他可能会跟自动回复的机器人客服吵起来。
“或许,你已经有一张机票了。”
……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我几乎可以听见浮尘的咆哮。
“what???????”
不得不说,被这小子用一种看救世主的眼神注视的感觉还挺不错…… 额,我是说,就那样吧。
李马克拿着我的手机至少看了十分钟的订票界面,久到我有理由怀疑他已经把上面的每一个字都背下来了。“wait……我还是有点不敢相信……你甚至比我更快行动!”他的眼睛里是明晃晃到快要溢出来的喜悦,如果人的眼神可以发电的话我相信李马克一个人就可以支持整个温哥华的电力供应。
来吧,感谢我吧,然后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出来得匆忙,我身上还穿着在有暖气的室内正合适的卫衣,虽然来自大陆西北,但这不代表我可以忍受在这个不开暖气的地方和一个颗激动的栗子表演热泪盈眶的戏码。
出乎我意料的,他突然安静下来,以一种小心翼翼地珍重将手机交到我手心,“Ashley,tell me,你是不是也打算参加海选,所以才这么早定了票?”
……
???????
What?????
上一秒我还在好整以暇地欣赏李马克的激动,觉得心里终于舒服了些;结果下一秒这家伙就语不惊人死不休。居然觉得我是想自己去才定的???
李马克还在用他惊人的大脑进行推理:“……这张票是你的,你不该为了安慰我就这样;听我的,你该去参加……”
God,他到底脑补了些什么东西?叛逆少女异乡追梦记吗?
我现在开始真情实感地担心,他去了韩国之后会不会被骗得底裤都不剩。
我天生是个不善表达的人,所以当我硬着头皮向李马克解释我没有一点唱跳的兴趣,这张机票纯粹是觉得他应该再试一次不留遗憾——老天,回想就觉得尴尬——我恨不得找个缝钻进去,这跟痴汉表白有什么区别?
特别是,这小子的眼神真挚到我以为我刚刚无私地帮助了温哥华所有的homeless。
“谢谢你,Ashley,我是说,真的谢谢你,不管这张票是为了什么,”他不知何时收敛了笑意,抿着嘴唇一脸认真,从我的角度能看见他边缘模糊的下颌线,好像只有这种时候才意识到他也不过是一个还在发育期的小孩。
“但是我不能要。这太贵重了。”
“机票的事情,我会自己想办法的。”
没听完他的最后一句,巨大的羞耻感淹没我,这场闹剧以我落荒而逃告终。
其实等我成熟一点之后再回想,我当时完全可以说帮他代买,不会伤了他的自尊,也不至于让我们陷入尴尬的裂缝中——虽然不能满足我要送礼物的初心,但客观地说,哪有人会毫无芥蒂地接受同学的高价礼物?只是当时的我羞于承认自己是个完全不会处理人际关系的傻子,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掩饰笨拙的真心,又在期待落空的一瞬间重新竖起封闭的高墙,在刺痛访客的同时让自己遍体鳞伤。
我们开始莫名其妙的冷战——或者说,是我自顾自地疏远他,仿佛只要不再和他来往,就可以将那段我自认丢人的回忆清除。我又开始逃课,被李马克修复的生活轨道开始坍塌,我又回到我最习惯的方向上,那张机票也被我退掉,摁下确认键时用力到恨不得手下是那天非要犯贱的自己。
我甚至可以忍受每天吃便利店的三明治,只为了这样就不再需要去餐厅,不再需要担心有人拉开我旁边的座椅。
温哥华的十一月悄悄跳到加绒的手套里,我才发现李马克不过是短短一个月的插曲。
那些白女好像对我失去了兴趣——短暂进入社交圈又被迅速抛弃的经历让她们不屑于再和我这种底层来往——又或者是更现实的,她们要全心准备即将到来的公共活动日,顾不上我。
该死,又是公共活动日。
我讨厌这种要让所有人其乐融融参与的活动,就像一颗羊粪非要装成mm豆一样恶心。只是这份讨厌中有没有恨屋及乌的成分——you guess。
虽然没有人在乎你在公共活动日当天在哪里鬼混,但学校强制要求每个人都要参与到准备过程中。具体的事项由社团负责,而像我这样哪一头都不沾的混子——sorry,找负责的老师报道,然后被分配到随机的小组去做义务劳动。
我发誓我真的会溜走然后去唐人街扫点廉价国产小牌回来,如果这狗屎活动不计入学分的话。我只是想远离某些人,不是想沦为连初中都毕不了业的笑话,望周知。
所以当我顶着Mrs.Soya-我的社科老师要杀人的眼神-顺带说一句,我已经第无数次因为缺席实践课被留校了-报上我的名字时,从来不信神的我也开始悄悄画十字,顺便拜了拜王母娘娘,只求千万不要把我分到音乐组。
是的,你没有猜错,大名鼎鼎的李马克,就是音乐社的人气成员。不知道他会不会在活动那天溜号,但毫无疑问,他会参加准备工作。老天奶,我可不想在搬音响的时候偶遇他。
可能是我的愿望太过虔诚,命运之神这次奇迹般地站在了我身边,在戴琥珀眼镜的女老师宣读“烹饪组”的一瞬间,我几乎想亲吻她平淡无波的声音——拜托,这简直是我的福音!
但命运之神好像只是短暂地眷顾了我一下:在我端着一大盆面粉艰难地穿过工具间时迎面撞上一个人,紧急后退一步炮弹般发射“sorry”,结果扬起的面粉后面影影绰绰出现一张阔别已久的熟悉面孔时,我发誓这辈子都要当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
李马克看起来和那天没什么区别——当然,如果他能在一周内发育成熟男的话,科学院会比娱乐公司早一步录取他——硬要说的话,他此刻看起来十分愧疚且忧心忡忡。
我们又陷入诡异的沉默,逃课乌龙好像又在一比一复刻,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一次他没有打翻我的面粉。他又穿了那件有油彩痕迹的圆领卫衣,或许他们家该换个强效洗衣粉了,雕牌怎么样?嘶,这鬼地方应该不好买啊……
李马克这家伙好像对我有一种天生的de buff,就是但凡碰到他,就会克制不住地走神。就像现在,当我还在思考中超到底有没有雕牌洗衣粉的时候,他又一次主动打破了沉默。
“嘿Ash……我是说,Jiang,那天的事,我很抱歉。”
终于从该死的洗衣粉中回过神,我又猝不及防对上李马克装着快溢出来的歉意的双眼。等等,他在道歉?他在为那张机票道歉?
“我没有想质疑你的好意,或是其他任何的,我只是……只是觉得作为朋友,我不该接受这么贵重的礼物……而且我可以为我的行为负责,我之前,第一场海选落选的时候确实很难过,也想过这或许就是上帝的旨意,但那天……”他突然顿
住,不知想到了什么,视线落在我手中的面粉上,白炽灯透过他的睫毛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总之我还是决定再试试。那天拉着你去买票的钱,是我托朋友卖了一个高达,存在我的卡里。只是我没想到无法登录……”他重新开口,说到无法登录时无意识地咬住下唇,“你告诉我你已经买好票时,我真的很惊喜,I swear,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But……我不敢有太多猜想,我只能说服自己那是你给自己准备的,Ashley,这太……”他又在不知不觉间改口,不再别扭地称呼我的姓氏,“我真的不想冒犯你,honestly,我没意识到我说出的话有点伤人……我想追上你but……你好像也不太想见到我……sorry我只是觉得我们之间有点误会,我认为我们需要解开它。”
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听他讲这么多话:我几乎可以看到他额头冒出来的细汗,刘海乖顺地搭在额前,有点急促的呼吸代替语言暴露主人的心情。他好像雨里的流浪猫,挠着玻璃想找一处避雨的坐垫。
但我没有雨伞,我只能陪他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