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上至少遭受了不下十次的阻拦。
谁能想到都快到洛阳边界了,还会有源源不断的杀手。
颜琼心里已经明明白白了,这些杀手是为谁而来。
她的眼睛没有过多停留在妹妹身上,因为她知道,这根本不是颜玦的错。
一种如山的惭愧压倒了她。
为什么天下总有这么多不公之事,无错之人处处要谨慎,免得自己死于阴谋和算计。
一切都指向了她最不愿承认的那个人——母亲。
现在看来,她已经彻底急了,要在小玦进入洛阳之前杀了小玦。
不能再拖,她已书信给外祖母,到了洛阳地界,想来自然会有外祖母派来的帮手。
这一路呦呦和阿狸都负伤了,初玖和小玦也受了皮外伤。
小玦闭着眼,一言不发,初玖还在她身边嘀嘀咕咕。
他快忍到了极致,还是想劝阿满跟他走,“小丹青和麻杆儿他们都回到了丝花客栈,不然我们也走吧,你瞧不见这些人就是专门来围堵我们,为的就是我们不能回去么?”
阿满当然看得见,她只是不说,她还能说些什么呢?
要杀她拦她的人是谁,她心中明镜一般。
可笑,母女情分到了这个地步,也当真是贻笑大方了。
她总以为过去这些年,母亲或多或少会后悔,愧疚,想念。
是她错了,她怎么会以为一个要杀她,恨她入骨的女人,会盼望她回来。
阿满不想表露自己的沮丧和难过,尤其是在姐姐面前。
颜琼发觉初玖是故意让她听见那些话,她回了马车内,坐在妹妹身边安慰道,“快了,还有两日,我们就能进入洛阳了。”
阿满推开车窗,见外面天幕繁星点点,洛阳的天很美,夏日里星星仿佛一伸手就能够见,她说,“姐姐很累吧?”
颜琼这些时日为了她几乎没有合眼,她已经渐渐后悔跟她回来了,如果不是她,姐姐不会这般辛劳。
才刚到洛阳边上,便已这般心酸,日后当真见到母亲,她们又要演什么戏来呢?母慈子孝那副戏码。阿满冷笑一声。
世态炎凉,莫过于此。
她转过身来看着姐姐,那双眼睛里染了冬日的冰霜一般,她从前很少在天真可爱的颜玦眼中看过这般冷漠沮丧。
她的心一下子被刺疼了,将阿满搂在肩上,一下一下轻拍她的后背,“别怕小玦,姐姐一直都在,我们一定会回家。”
这是她对阿满许下的承诺,也是她对自己许下的,阿满已离家太久,现在必须要回家了。
“等我们到了洛阳,不知会不会赶上下第一场雪。”颜琼道。
洛阳的大雪很美,比商京还美,小时候三姐妹就围在一起讨论过到底是洛阳的雪美还是商京,最后三人一致认为是洛阳。
凤凰山雪飘万里,白马寺齐云品茶,眨眼是十年前了。
仿若昨日。
阿满道,“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姐姐跟我一起打雪仗吧?”
还跟小时候一样毫无嫌隙,颜琼挤着她,“行啊,回头我叫你看看什么叫‘打仗’。”
马车中炭火很足,暖烘烘的,呦呦在煮茶,阿狸在点香,无论是茶还是香,初玖都忍不住一个接一个打喷嚏。
他并不喜欢这些,纵使呦呦说那茶一盏一金,他也看不上。
什么回甘,什么沁香,一概就是入口苦涩。
茶喝了涩舌,酒喝了暖身,还不如饮酒,大冷天。
“吁——”车夫紧忙停下赶车。
“怎么了?”寒风让颜琼的耳力受到了影响,她甚至没能觉察出远处的杀机。
车夫颤颤巍巍地从棉袖中抽出手,“那儿——”
几人看去,夜风肆虐,风里嵬然一提着红灯笼的人。
颜琼提了剑,处变不惊,纵身下马,并不回头,“小玦坐在车中,不要受风了,离家近了,要是冻坏了,外婆要罚我了。”
颜玦正要下去帮她,听她这样说,便坐定不动了,“姐姐小心。”
“嗯。”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红灯笼主人站在寒风中,怪的是他那盏灯笼,灯火在风中竟丝毫不晃。
“小人的名字不值一提,还望小姐不要为难小人。”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又是母亲派来的人。
全都是冲着阿满来的。
颜琼立身拔剑,剑入泥中,掌心撑剑柄一点,藏了眼中的寒意,“若我不让,你该如何?”
他久久站在那里,忽地丢开手中提着的灯笼,自手柄抽出两把小臂长的短刀。
双刀交互,“小人只好出手了。”
越到洛阳界上,敌人越多,她已有两日没有合眼。
这些人,蚊虫一般无孔不入。
既是如此,来多少,她便杀多少。
两人的身影在夜色中起伏,此起彼落,如蝶轻飞,若不是剑刃相撞之声阵阵,当真仿若一曲飞天仙子舞。
“此人武功绝不在姐姐之下。”阿满看出端倪,拔剑就要下去助颜琼。
初玖一把拉住她,“你姐姐要是打不过,自然叫你,现在赶过去,乱了她阵脚,等她回来要数落你。”
她甩开他,“你懂什么,姐姐已有两日没有睡觉,现在体力已不支,我不能看着她出事。”
“那你呢,你难道不是已有两日没有睡了,我和她们两个,也是如此,我早说要你跟我回去,你就是不听,现在好了,你再信颜琼那些鬼话,就把命搭上了。看不见他们不伤她,都朝你来?”
阿满不听那么多,跳下马车,长剑出鞘,已在手中。
她余光瞥见阿满,“你下来做什么?回去!”
阿满道,“我哪里还坐得住?”
那人见阿满终于迎战,此时尽放开了来打。
颜琼撑到现在,力也快要耗尽,可她不是寻常练武之人,常年在军中,边境又时有部族冲突,大小战她都参过,速战速决的很多,鏖战不下的也不少。
姐妹两人对视一眼,竟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姐姐,是我对不起你。”话没挑明,可颜琼一定知道。
两人都不愿摊开来说,事到如今,纵是装傻,也到了头。
她们都知道这些刺客是谁派来的,又是为何而来,心知肚明。
“你我姐妹,不必说什么对不起,你永远都是我妹妹。”
“姐姐……”
一片干枯的树叶飘飘扬扬落下。
落在他们之间。
随之便有无数林中落叶飞起。
在无边落叶中,一人缓缓自空中飞身而下。
是个满头银白发丝的老者。
夜太暗,如果不是离得近,颜琼险些都认不出她来。
见是她,颜琼先是吃了一惊,这人是外祖母身边的贴身侍女,据说跟随外祖母一同长大,很少离身。
“芍婆,怎么是你?”
她弓着腰,有只腿还不便,在府中走起路来极慢。
阿满也认出来了,“芍婆!”
她苍老的声音在暗夜里并不可怕,反而抚慰了两姐妹一路颠簸不安的心,“回马车中等着吧,二位小姐,老夫人派奴婢来接应你们。”
阿满不放心,正要阻止她挡在敌人面前,颜琼却压低声音道,“外婆既然派她来接你我,就证明她是信得过的人。”
“可是芍婆年事已高。”
话声刚落,芍婆已从腰间抽出一把环腰的软剑。
软剑轻灵,剑身薄柔,软棉无力一样。
阿满正担心着,只见芍婆软剑缠绕上了此人的短剑,她的软剑刚刚好是这人的克敌,软剑折起与他短剑不分胜负,恢复原身便又比他长了,可谓长短随心。
缠过短剑的剑身,软剑直勾勾刺向他的下巴。
不是他躲得快,此时下巴已被刺穿了。
颜琼和阿满看得目瞪口呆。
看了一会儿,颜琼道,“这是碧波剑。”
“何为碧波剑?”
“剑身轻软,出招时宛如碧波,绵软中藏着杀机。”
阿满道,“芍婆的腿早年不是不好吗?可是姐姐你看她,出剑时根本看不出她有毛病。”
“所以说,天下的高手海了去,以后不要轻视任何人。”
阿满点点头,“姐姐说得对,我还没想过外婆身边竟有个这样的高手。”
碧波剑刺过来人的脊柱骨,二十招内,老人已开始气喘吁吁,拔出碧波剑,收回腰间,“二位小姐怎么还站在这里,老夫人可等着咱们呢。”
阿满看着地上的尸体,吃惊道,“芍婆,你这武功……绝了。”
她又一瘸一拐了,慢吞吞走到马车旁,丢给车夫一袋银子,“马车卖给我了,你人走吧,老婆子我来赶车。”
车夫拎着一袋鼓鼓囊囊的银子,看着远去的马车,还有方才那个利索翻身上马挥鞭的老人,半晌才把嘴合上。
呦呦和阿狸掀开车帘,叽叽喳喳,“你就是芍婆?二小姐说是您杀了方才那人。”
阿狸道,“不知前辈尊姓。”
“老婆子姓毛,不过身子都入土半截,你们就也叫我芍婆就成了。”
阿满从车中凑出头来,“芍婆,咱们明天晚上就到家了是不是?”
芍婆哼了一声,“有奴婢赶车,明日中午就到,还能赶得上家中的宴会。”
“什么宴会?”
“老夫人为小姐接风,府里早就张罗起来了。”
“外婆早就知道我要回来了?”
她分出一只手推着阿满的额头进去,“小姐快睡吧,眼底下乌青一片。”
呦呦怕老人疲惫,劝道,“芍婆,我来赶车吧,你与小姐一起进去休息。”
她道,“我记得家的方向,若叫你们两个赶车,猴年马月才能到,你们也进去,不要在这里碍我的事。”
有了芍婆,尽管马车晃荡,几人在车中横七竖八,还是睡着了。
只有颜琼撑着眼皮,中间强撑着自己不睡。
并非是放心不下芍婆,她只是想要保证阿满归家万无一失,外祖母再也经受不起任何坏消息了,这一次,她一定要将阿满带回去。
熬得两眼通红,眼底酸涩,仰了头去,将因为疲惫生出的泪水压回眼底。
阿满躺在她腿上,睡得正香,眉间终于舒展开了。
次日午间,马车停在萧府正门。
门外已站了一群人。
除了萧肆今日没有出现,萧家其他人几乎都来齐了。
站在最当中的当然是萧老夫人。
阿满睡眼惺忪,被颜琼推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