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琼静静地躺在床上,紧闭着眼睛,一张脸,比新雪还白,白得近乎透明。
她从来要强,自二女儿颜玦降生后,朝中局势复杂,商京云波诡谲,她并未在大女儿身上再多花时间,不仅是她过早自立,也因她实在性子太执拗。
此时伤重了,她躺在床上,不再咄咄逼人,也不再满口伤人的话,就象是个孩子一般乖巧地躺在那里。
萧离泽看着伤重的女儿,眼中灰蒙蒙,已无往日的光彩。
她握住女儿的手,一言不发,也许她与大女儿,早就错过的无数的机会,她本该和她才是最亲近的母女。
过去已不可追回。
萧离泽让人在房中摆满了鲜花,如果还有琼花就好了,可惜这个时节,琼花早已不开了。
门外有人敲了敲门,低声提醒,“老夫人那头托人来传话。”
除了要她过去,还有什么事呢?
但她憋着一口气。
母亲也要为了那个野种骂她,一想到这件事,她就心潮难以平静。
她抬起手,轻轻抚摸颜琼的脸,如果她还是个小孩子就好了,好哄又听话,可惜她已经长大了,凡事都有自己的打算,她再不能将她当作一个孩子看待了。
她眨了眨干涩的眼,将眼泪逼了回去。
在女儿手背上亲了亲。
“走吧。”
“侯爷要主家?”
“母亲唤我,又怎么能不回去。”她冷笑一声。
既然要她回去,那就回去吧。
已是过了一夜。
萧府正在用早膳。
颜符打着哈欠,还没有睡够,“二姐,你怎么不吃?”
阿满当然吃不下,昨日她与姐姐交手,虽然知道姐姐武功高强,不像是被她伤到了,可她总放心不了。
见她胃口不好,萧老夫人拉着颜玦的手,轻摸着她盖着膏药的脸,老人家的皱纹都快被脸上的得意与自豪撑开了,“你现在治着脸上的伤呢,怎么能不吃东西?这都是我叫人专门给你做的,等你吃完,叫你大舅舅带你去泛舟去,外头下雪,湖上定然别有一番美景。”
“外婆,我……”阿满欲言又止。
萧老夫人的神色更温柔,柔声道,“我晓得你母亲来了,你心里害怕,有我在呢,她不敢拿你怎么样,你听着,你在我这里住着,她要是再敢动你,我叫她掉层皮。”
阿满看着外婆,她是怎么知道她害怕母亲呢?想来是姐姐早就告诉了她,要外婆护着她。
她担心自己一人之力不够,还要发动萧家除了母亲之外的人保护她不受母亲伤害。
阿满想到这里,憔悴的脸上忍不住露出无尽的欢愉来。
这么些年在外头酸甜苦辣都尝了,什么委屈,苦痛,不甘,现在回了家,家里人这样照顾她,她已不想再记恨了,索性忘得干干净净吧。
初玖坐在桌边,看着阿满露出这种神情,渐渐变得柔软起来,回了家,阿满好像就跟外面曾闯过刀光剑影的那个姑娘不一样了。
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现在的阿满是幸福的,她在外头这么些年,有时候会变得极为冲动暴躁,甚至连他的劝解也不愿意多听,可现在这个阿满,却是无比顺从乖巧。
到底哪一个才是她。
眼见她变得越来越像是闺阁中的大小姐,世家尊贵的女儿,他应该为她开心才是,她终于重又回到了自己该去的地方。
可他为什么心中缺了一块。
阿满就在他手侧,只要他略一抬手上前去触,他还是可以碰到她的袖子,明明这样近。
然而,他就是觉得她离他越来越远了。
过去他觉得阿满与美不沾边,能算得上好看的,也只有那双眼睛了,可现在,她的确是变得更美了。
他们都在尽力地呵护她,拔去她身上的尖刺,重新为她穿上绫罗绸缎,让她远离江湖,重归正道。
不知颜符说了个什么笑话,一桌子上的人忽然同时大笑。
初玖此时才明白,现在的阿满才是最开心的。
过去她就是个被宠坏的孩子,需要照顾,爱护,只是她出去走了一趟,没有他们的庇护,她变得更坚强了。
如今她回家了,阿满不再需要强大的力量保护旁人,保护自己,她只要坐在那里,他们就会爱她,将她当作家人。
原来,这就是家。
他与阿满从来不同。
看着阿满与她们一起大笑,他也笑了起来,可那笑带着无尽酸涩。
颜符还要再说一个笑话,这笑话没有说完,她的身子忽腾空而起,被阿满迅速拉开,一只箭咻的一声定在了方才颜符的位置上。
萧老夫人的脸色变了,低叱道,“谁?滚出来!”
喝声中,萧离泽已经丢了弓箭,走到了母亲面前请安。
萧老夫人皱眉道,“我叫你回来见我,没叫你持着弓箭进来,你是想要做什么?”
“回禀母亲,女儿失礼,不过听见这两个没心肝的丫头,女儿忍不住怒火迸发。”
阿满对母亲忽然前来有些惊讶,内心深处又有些恐惧。
“颜琼呢?”
“在我府上。”
“昨夜怎么没有回来?你又跟她吵了一夜?”
“没有。”
“既没有吵架就算了,晚间叫颜琼也过来,我派人给你大哥,二哥传话,一同吃一顿饭。”
“恐怕琼儿来不了。”
阿满的眼睛立刻瞪圆了,“姐姐怎么了?”
“你还有脸问她。”她说话很生硬,一字一句,又像是恨极了。
转过脸来注视着老人,“母亲。”她指着阿满道,“你知道她不是我的女儿?”
阿满的眼直勾勾地看着外婆,只要她说一句要她走,她就会立刻离开。
可是外婆看了看自己的女儿,又看看阿满,揉了揉阿满的脸笑道,“那又如何?”
她几乎要崩溃,“这个孩子是我夫君和一个青楼女子所生,她是我所有的耻辱和不公。”
“别再说了,出去。”
“母亲!”
“你没有听到我叫你滚出去?”
她只是笑了笑,然而眼里蓄满泪水,“你只知道偏袒她,可你何曾多给琼儿一点偏爱,她才是母亲的骨血啊,是你的孙女,虽然你没有带过她,可她确确实实是萧家的孩子,可小满呢,她什么都不是,她身上甚至连一滴萧家的血也没有!”
阿满什么话都没有说,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履。
鞋袜都是新的,袜子是外婆亲手所做,晨间叫人捂热了才送到她房中伺候她传上。
这个冬日一直在下雪,又冷又干,可是她的房间总是暖腾腾的。
家里所有的孩子里,她是呆在外婆身边最久的一个,小时候她又爱撒娇又爱哄外婆开心,外婆当然最喜欢她。
萧离泽冷冷地看着阿满,“你为什么不死在外头?”
阿满的脸色变得苍白。
“住口!”
“她就算是要死,也是死在萧家,因为她是萧家的孩子。”
萧离泽听到母亲亲口承认阿满的身份,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句,“即使她不是我的孩子,也不是阿姐的孩子?”
“从她来到咱们萧家那天,叫我和父亲外祖外婆那日,她就是萧家的人,这一点,没人可以改变。”
说着,她看向了阿满,见她低着头,萧老夫人道,“你没做错什么,坐直,在她面前,直起腰。”
得到这个答案,萧离泽身子像是突然被一根钉子钉在地上,僵住了。
过了很久,萧离泽才终于接受母亲放弃了她,选择阿满。
直到她转身离开,萧老夫人都不再理她。
阿满叹了口气,依旧是一言不发。
萧老夫人淡淡地笑了笑,“叹什么气,要过年了,今年过了年,你可就长大了一岁,长大一岁就不是个小孩子了,怎么能动不动就不吃饭,吃,接着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