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五,春闱还未张榜,陵安笼罩在一片梅雨中。
海面雾气未散,漕船停泊于码头。
“义父。
“前几日市舶司在港口查禁货物,据说是宫中的大人物要出手了。”漕帮帮主桑公慢慢道,“枕安,我当初为你起此名字,为的是想这一世可以高枕无忧,漕帮居无定所,漂泊海上,赚的钱都是刀尖舔血,随时可能因海匪、亦或因对抗朝廷而丧命。”
桑帮主早先是跑码头的青帮一员,慢慢结交一些朝廷官员才壮大起来。
他将茶碗放在神堂的桌案上,“当初,在牙人那赎你花了我两百文钱,后来,我亦亲自教你杀人保身的功夫。”他摩挲着手杖的柄,“我如今养你到弱冠之岁,你又能回报与我多少利钱?”
陆槐生闻言,身子微微一震。
“近来宫中派人查账,若是哪位大人牵连我们,漕帮恐怕都要因此丧命。我们做漕运的,靠水吃水,最要紧的就是洗清自己。”
陆槐生看着他,“义父想命儿做何事?”
这些年,漕帮为朝廷运粮、河堤工料,从中捞了不少益处,在这其中,漕帮既是共犯,亦是操盘手。
“枕安,漕帮不是杀人越货的海寇,明面上搏钱,若要天长地久地赚金银,有些事,漕帮未必吃得消,有些碍事之人,”他擦拭着手中短刀,直到刀背明可照人,便将刀递给陆槐生,“挡我们的路,就得斩草除根。”
陆槐生的眸子冷了下来,从始至终,他不过是为了活下来,漕帮是一个无论如何洗,都洗不净的肮脏之地。
“乖孩子,你唤我一日义父,我便护你一日,可倘若有一天你也生出异心,那义父只能送你去死了。”桑公看着陆槐生的脸,怜惜地说,“义父给了你第二次生命,不要不珍惜。不然就像你义兄一样,自以为羽翼已成,妄图借漕帮之手自立门户,结果只能是死于我手里。”
“你每月定期的解毒丹药,莫要忘了服。”桑公将一个木方药匣打开,药丸朱红似血,只听其叹息一声,“为父年岁渐长,再经不起白发送黑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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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诏回到家中门前,他心中恍恍惚惚,难免不专注,踏上薛宅石阶时忽然绊了脚。“大人,仔细脚下!”一旁的小厮慌忙扶助他的胳臂。
薛诏定睛一看,见一青条石横卧阶上,一眼便认出,这个石料是朝中工部所产,薛诏问家中仆从:“这石块从何来的?”
“回大人,昨个夜里有一更夫提灯路过,想来是那时放在这石阶上的,大抵是吩咐的婢子干活不利忘了打扫,奴这就派人移走!”
“此人长什么样子,记得么?”
“奴……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子。”仆役道。
“先把这青条石取来。”
薛诏细细端详着,这石料已非完璧,上面依稀可见加盖的残破的官印,当年这石料经他之手修筑堤坝,他几次中饱私囊,从中所捞油水甚多,虚报土方石料数量要比真实所用超出四成,多出的石料打磨销毁官印后暗渡出海转卖,谋取更远地方的利益。
如今这本该早就抛出京中的石料在京中城内重现,这是极为微小可能性的事情,但它就是发生了。
梅雨纤细,晓风微微,远处隐约有杜鹃啼血之声。
此事发生三日后,总管躬身于东家薛诏面前,道:“此前家中那位账房几日前失踪了,案上留下一封辞帖,信中说称病回乡,上月月钱分文不要。不过奴瞧得真切,他最后走出宅门时衣衫齐整,并未带其他,确不像是卷了银钱要逃窜的,故此等到了傍晚还不见回来才发觉有异样,去书房才瞧见他留下的信。”
“派人查那账房下落。”礼部右侍郎薛诏捻须皱眉道,“新聘请的账房,可曾到了?”
“回大人,新请来的账房现下正候在外头呢。”
“且唤进来罢。”
“她姓何,说是在钱庄干过算账的活,今岁竟还跻身会试,也算是个书生。奴去请账房的时候,账房刚好不在,南门钱庄就余她这么一位女相公,虽是闺阁女子,手拙了些,可若是心思灵巧,奴想总比没有强。”
总管在一旁陪笑道,“大人若觉不妥,奴这就将她打发走便是。”
“草民叩见侍郎大人。”
薛诏抬眼,眼前的女子容貌年青,约莫二十左右,颈项修长如鹤。常人多是褐瞳,但她眼珠却如染墨般黑漆,给人一种阴沉阴郁之感,如同檐下泠泠不断的冷雨。
薛诏让人将一份册薄放至她面前:“你既说通筹算之术,前朝这份账目,你可看出有何不妥之处?”
下仆徐徐将笔墨纸砚呈上。
何相宜刚要提笔,屏风后走出一位锦衣公子,正是薛诏之子薛玉文。他去岁承父荫入仕,受职奉礼郎,相貌亦十分英俊,算得上是年轻有为。
他冷冷打断道:“父亲糊涂!前朝先帝纵着女子已是荒唐,横竖她们也难登皇榜,倒也罢了,如今府中钱粮走账,大小一应事物,岂能交与闺阁中人?”
何相宜听罢未恼,只是道:“公子不妨同算一题,若草民技不如公子,再论不迟。”
薛玉文看着面前的何相宜,唇角微勾,以似笑非笑的弧度看着他,眼底看不出情绪来,令人莫名心畏。
薛玉文自恃才高,话毕便提笔推算起来。但须臾过去,他还在细算,余光却见一旁的何相宜已搁下笔,将算纸平放在众人面前。
这是前朝一个地方的县衙田亩亏空案,县令以鼠耗为由,要求全县农民加派苛捐杂税,引起村民不满上告。
“依草民计算,县令所上报的‘鼠耗’导致的收支亏空,过于完整,自然损耗通常无法达到,这是最大的疏漏。”何相宜抬起眼,展示草纸,落笔计算过程令人简而易懂。
她解释道:“县令所交格式虽规范,但若如县令所写,利用归除法计算,田亩数与税收比例叠算,反推的应收数与实际征收数相差甚远。且所报银两消耗均为整数,更与常理相悖。这些手脚,想来是因县令在账目时间上有所倒置。”
薛诏慢悠悠转着手中茶盏,忽然一顿,道:“何姑娘,前朝县令这账,所按常理遮掩,路行不通,重造田单,又麻烦得很,难道他就必死无疑?”
“若我是那贪官县令,便不必如此迂回。”何相宜沉声道,“只需要向上禀奏雀耗,便可逃一死。”
“这些年方千里之内未有鼠疫,粮仓鼠耗每年县里不过千分之二三的定额,但雀耗却无定数。尤其是秋收之时,损耗几何,全凭县令一言。”
“若是县令再命仓吏养猫,猫捉鼠雀,但猫亦食鱼肉,月耗银钱三两,二十粮仓便是六十两。经年月久,这钱,进了谁的钱囊、补了甚么亏空都可无声无息,远比大张旗鼓地伪造田单账册更隐蔽。”
薛诏再瞧眼前这女子,忽觉奇异。眉眼尽是低顺的,但眸中仿佛隐藏着似鞘中利刃的寒芒,又或者,这一身布衣都是她的乔装。
薛侍郎挥了挥袍袖,让奴仆和薛公子皆退至门外。
待人渐渐散尽了,薛诏缓声道:“你如此精于筹算,屈居一个小小账房,倒是明珠暗投。如今朝中动乱,本官需要人帮忙协理账册。只是这宫闱账目,稍有不慎,便是身首异地之祸。”
“草民自幼跟家中账房习算学,纵使账目如麻,草民亦有信心厘清。”何相宜神色沉静,微微沉吟,“但,草民亦有一事,唯有大人可成全。”
薛侍郎眸光微敛,“且道来。”
“草民参与会试,并非以本名参加,实乃……代崔文光之子崔瑾入场。只因女子身份,寄人篱下,被逼如此,但文章字句皆源出本心。”何相宜躬身而立,指尖泛白,但声声句句,都十分诚恳,“若大人能将草民将此前考卷之名更易为学生本名姓,无论中与不中,大人日后若有差遣,草民必当竭尽所能,以报大人之恩。”
夜深,陆槐生更夫打扮,旁边放着盏熄了的纸灯笼。他坐在船舱下,舱内昏灯如豆。
空气中有隐隐的海风湿咸的味道,他面前纸白如雪,不过方寸大小,海面的波光在纸张粼粼跳跃。
忽悠一人从外面挑帘进来,乃秦家五郎,见状问道:“君在做何事?”
“习字。”
“习字?难不成你还要学那些酸儒?”秦五嗤笑道,“我们这辈子,杀过了人,便别再想着将手上血污洗净。与鬼谋钱,生死有命,何必作态?”
“我没有求洗净,只求苟活。”他说话时神色淡淡,依旧认真摹字,语气也是极为淡漠的,好像没有人能激怒他。
秦五抓起陆槐生面前的字帖,凑近鼻尖一嗅:“熏的梅香么?梅香清雅,倒似闺阁之物。莫非你是惹了哪家青楼女子的情债?如今盛行鹅梨帐中香,偏这梅香清冷,此等祸物只有那些心机颇深者会用,提笔蘸墨都是步步精确计算的,算计着有天攀附哪家书生公子的手,好一飞冲天……”
“说完了?”
男人听到面前的陆槐生对他开口,忽然觉得气氛有些古怪,好像面前坐着的不是人,而是一头阴冷的怪物潜伏在水底注视着他,但他却看不见摸不着。
秦五口中溢出之词皆是他心中所想,“……总之,你我这种人,生来就是做鬼的命,若是哪家姑娘纠缠你,定是借你之手利用。这种女人,我见得多了,都是下贱的货,自个儿活不了——”
秦五对上陆槐生低垂的眼睛,刚想探究一番,忽然感觉鼻梁下方一热,视线下移,用手一抹,居然是血,从手心蜿蜒溢出来。
不知何时,他的鼻梁骨竟然被暗器拦腰断了!
在方才他毫无察觉的时候,面前的这个男人骤然间便截断了他的鼻梁骨,秦五郎的鼻腔中瞬间涌入浓郁的血腥气。
船板忽然剧烈摇晃,秦五郎踉跄扶了一把旁边舱门,才堪堪稳住。
“味道尚可?”秦五听见面前的男人声音飘忽传来,宛如鬼魅,不断向他逼近,他往后退了退,不敢再妄言,“若是喜欢血腥气味,你不妨再说下去。只是下一回,流的未必是鼻血了。”
船至岸边,秦五捂着鼻子踉跄走了下去。
陆槐生消失在茫茫黑夜中,秦五不知道这个覆面具的男人姓甚名谁,亦不知其容貌,唯余血腥气息萦绕,挥之不去。
秦五只觉得自己身上很冷,四肢百骸像冻僵一般僵立,虽今日春夜无风,却如堕冰窟,令人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