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七。陵安贡院张榜,红榜高悬,人声鼎沸。
忽有人高声道:“崔山长,今科令郎今年也当是独占鳌头罢!”
众人回首,却见崔文光立于榜下石阶下,一言不发,面色铁青。
众人不解,再细看榜面辨认,从头至尾,榜上竟并无半点崔瑾之名。
崔文光未置一词,走出人群。四周围观者见状,渐渐噤了声息,继续论道:
“今遭倒是有个女学生何相宜跻身头几名,真乃英才!”
“这女子读书,不知是福是祸……”
崔文光主持的同光书院每至岁首春日,便有考生从远道来求学,而今年最有望进入京中贡试的本该应是崔山长的儿子崔瑾,因其此前乡试才点了解元。
在陵安的书生眼中,崔瑾自小便贪顽厌学,诗书荒废,即便是日日在山长耳眼前提面命,依然不改他只爱春日打马、夏日摸鱼走虾的心性。
但直到崔瑾十五岁那年,也就是七年前,崔瑾像突然换了个魂一般,白日里街上不仅少见崔家公子的身影。
那几日,先生在书院为学生布拟了一篇小考论题,有关当今水运之策,第二日崔瑾呈着文章送至先生面前,先生看完不表,却在放课后亲自登临崔家府上。
“山长,请听老夫一言。令郎这一篇,实乃难得一见的好文章。老夫做先生多年,也未见得有学生如此高明见解!”
先生神情激动地将“崔瑾”所写之作呈给崔文光:“常人论水运多只围绕朝中漕运,但令郎却是从水上行商、周遭民生角度侃侃而论,字里行间哀民生之艰苦,提出的对策亦是独到。如此年纪便能心怀浩然之气,他年必能夺魁天下。”
拜谢崔文光却在崔瑾的桌案前进行比对。崔瑾交给先生的那篇内容与笔迹俱佳,隽秀犀利,一丝少年稚气也无,和自己儿子狗爬似的字显然南辕北辙,绝非出自一手。
“这文章是你所作?”待夫子走后,崔文光捏着那张小考卷,走进书房,仔细看着正襟危坐、满脸虚心的崔瑾,他并不相信,这几日把崔瑾关在家中禁足学习,他便能有如此大的变化,如同脱胎换骨换了个人。
崔瑾轩眉认道:“儿有了长进,父亲为何不信?”
“先生适才与我说,你所写之物,与如今国策相左,若是你这么一篇俗物传至外乡,甚至捅到圣上耳中,恐是入刑之罪。”
崔文光刻意用激将之法引崔瑾吐出实言。
即使愚笨如崔瑾,亦听有听闻前朝因文字狱而获罪入狱的朝官,亦或还在书院便因武逆国策而终生不得再科举的童生,崔瑾突然汗水岑岑。
“父亲,儿错了,这篇文章不是儿作的,是一女子帮儿写的。要罚,让翰林的人来审她就是了!”
崔瑾面色倏如死灰,跪在地上,等着一顿竹板打落下来,可等了一阵,周遭却异常安静,他隐约听到父亲的脚步声,已经从他头顶移步至厅门外。
他抬起头,顺着门外望过去,晚秋的女孩穿的极其单薄,形容瘦削,素袖飘风,瑟瑟倚栏。
“就是她,她说要用儿的纸笔做文章给夫子看,儿才应允的!”
稀薄的黄昏落在崔文光的脸上,晦暗不明。旁人看其心深难测,他虽只是一介书院山长,但也因此与许多人有过交情,官海沉浮,教他养成了多疑的性子,所以这不明不白的人,即便是个孩子,也让他不得不提防。
“你是何人?为何在我崔家院中?”
只听那少女出声,声音有些虚弱,“民女名叫江九,是从南边逃荒来的,饿了几日未能进食,去书院灶房外捡拾馊饭充饥。多亏公子施舍给民女吃食,民女才能苟活至今。”
“那文章是你所作?你可知上一个作出此等好文章的还是前朝连中三元的考生会试所作,其朱卷印成册传至四海,你可有读过?”
何相宜缓缓道:“民女家父曾是南海经商人士,双亲皆非读书人,不过因小女常与账房先生打交道,略识之无。先父行船偶尔有携民女一同,民女不过将路上见闻、百姓说的闲话拿笔记个囫囵,并非那等饱学诗书之人。民女见识粗鄙,所写文辞也不过采于目之所及。”
“家中商船遭海寇劫掠,民女醒来时,便随舟漂泊到陵安,藏匿书院后院胡乱塞个半饱,见公子被禁足院中家中,公子将吃食分给小女,说自己苦于此篇习作不堪言,作不出令夫子满意的文章,便不得出门。民女忆起昔年随先父行船时所见所闻,想着将那些粗浅趣事写下,想着帮公子解困报一饭之恩。”
“是父亲说儿平日不肯用心举业,便把儿锁在书房里,若儿不憋出篇文章,夫子不批个朱笔圈红,便不得出樊,连蛐蛐都在窗外头笑儿,儿才只好用此下策——”
何相宜转身欲走:“民女自知欺瞒无状,自会去夫子那领罚,再不靠近公子家半步。”
“等等。”
红枫萧瑟,女孩样子虚弱,同屋内锦衣玉食却不求上进的崔瑾形成鲜明对比。
崔山长思衬道:“你既通年纪轻轻便有此弄墨之才,又双亲早故,不若便同吾儿一同上学,听先生传授书文。”
自那时起,何相宜便成为了崔家郎的替笔。自崔山长便命她以崔瑾的身份,考过童试后,这种办法便继续了下去,每考之前乔装成崔家郎身旁书童模样,借服侍之名一同进考。
世人只知才学甚高的陵安才子崔瑾自小身体病弱,时时需人照料伺候,经常闭门不出钻研学问,考试时难免耗费心力,不得不带一名书童相伴两侧。
却无人知,每场考试墨卷皆出自身旁书童之手,夜深时,由何相宜拟写草稿,晨起考官巡视时再由崔瑾按照何相宜所书誊抄上去。
崔文光跟着车马走出贡院。心中浮现出榜上一个名字。
何相宜,这个名字,莫说是眼下,即便是从前,崔文光也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他踏步走近县衙院中。
“县尊明鉴,下官只是想托您查一查会试位那位姓何的考生的来历。下官承袭祖上办学至今,县中考生十之八九皆有见过,反倒是此人,”崔文光从袖中拿出一份名帖,“下官问过其他书院先生,似皆无人识得。”
县令稍稍抬眼一瞥,道,“此人是一女考生,燕阳人士,户籍文书皆全,许是因女子身份在私塾读书,故此山长未曾听闻。只是可惜此考生双亲在多年前亡故,没能看到女儿如今金榜题名,实乃遗憾。”
“那女子户籍可否给下官一观?”
“山长,”县令将案上的书卷翻了一页,“我知今岁令郎春闱未中,您心有不甘,可纵使您再查,于您有何益处?如今会试榜次已张,若无实据上呈,本官是无法替您转移礼部审的。依本官来看,”他声音稍稍压低,“此番会试考题想来令郎之作未入考官法眼,不若三年后再——”
这时一个皂吏进来,对县令耳语了一番。县令目光逐渐变得锐利,将手中书卷放下,起身走到崔文光身边,道,“本县忽然想起来,前几日,令郎身边那书童曾亲自来本县面前认过罪了。说是令郎——”他将一个砸碎的砚台放在崔文光面前,里面赫然掉落出一本蝇头小楷写的册子,“在会试中将蝇头本藏于砚底带进考场,山长,这乡试解元,令郎可作的踏实?”
“书童?”崔文光手心微微汗湿,脑中飞速编织言语,保持镇定道,“下官家确有一书童不假。但想来是那书童胡诌,她自小便伴犬子崔瑾左右侍奉,不想竟存了非分之想,上月蓄意勾搭犬子,说要做正头娘子,被下官被赶出家门,如今想来是怀恨在心,才在张榜时使这下作手段诬告!”
“那是您的家务事,本县无权过问。”县令声音微顿,“而且,那书童并非女子,是名男子。”
“县尊明鉴,下官平素府中节俭,府上唯有……一个女扮男装的家生书童!”
“嗓音辨男女,本县何故会认错,山长何必再跟本县强辩?而且他拿的是您府上令郎的腰牌,此等重要之物,如若是被府外他人偷走,令郎难道毫无察觉?”
“最为要紧的,是制砚店家的口供,的确是令郎在会试前夕,命他特别制作的机关匣。”
“按本朝律,本官已赏了那书童二十笞杖。念其自首,本县从轻发落,从此您家与书童身契两清。至于令郎——”县令将手中的醒木一拍,“革去从前功名,三年内不得再入科举!”
何相宜坐在小木屋的榻前,手中拿着一小瓶药,窗外有幽香传来。
榻上青年坐在床榻上,他的背上受了笞刑,青红血肉模糊成一片,何相宜蘸着药膏的手指沿着他窄瘦劲实的腰背涂抹,触碰在他伤处时,陆槐生感觉自己呼吸有些发紧。
他不躲,只是感觉像有小虫在落在肩胛,酥酥麻麻的。
“你的容貌如今被县令和衙役瞧见过了,今后府衙及其宅落近处三里之地内,你都不要去了。”何相宜拿起男人手边的猩红面具,“你的这张面具要戴的更牢一些,除了保全自己,亦是为了我们。”
陆槐生偏头盯着她,没有说话,他的黑眸总是黑沉沉的令人捉摸不透,半晌,他的视线从何相宜那张清艳的脸上滑至给他戴面具的手腕,陆槐生微微转回头,声音微哑,道,“好。”
两人距离近得似乎能闻到她手腕的梅花香膏味,丝丝柔柔的。
他们从小就在一起,这些年过去,时间越久,男女之间的界限于他们似乎变得奇异的模糊,何相宜每每在他身上作乱,陆槐生想躲避,却总是鬼使神差地允了她。
也许是为了慰藉此生必须隐姓埋名的孤寂,也许是为了守住那七年前被灭门的恨意,更许是因他原本的名字早已成为了这浊世中只有何相宜知晓的存在,他若离开她,就如同他在这世间最后一点痕迹都不会再有人记得。
所以这些年,他都寸步不移地在她身后无人之处,做她同下一棋的同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