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头一回,齐管事这么真心实意地喊这一声“姑爷”。
某些人,本不过只是小姐出海察岛时好心救下的无名小子,顺手给带回了庄园养伤,也不知走的什么运道,竟得了当时病重的老夫人青眼,执意要将小姐托付给他。
虽知老夫人年轻时也不是个乖巧的,孤身一人就天南海北到处跑,确实最好这一款“放荡不羁”的类型,但那可是小姐的终身大事啊!即便齐管事万分敬重自家老主人,在这件事上也不免大逆不道地认为她多少是有些老糊涂了!
他家小姐是什么人,她可是现任虞家家主,虞家经营的茗庄,乃是双月岛辖域内最大的茶商,现如今浩山海域西南带近三分之一的茶叶供货源都在茗庄旗下,谁能想到七八年前它甚至根本排不上名号,虞家能有今日,茗庄能有今日,几乎可以说是小姐一人功劳!
要齐管事来看,小姐需要的伴侣,应该是个温文尔雅知情知趣的端方君子,能懂她辛劳,同她分担,做她疲惫时愿意停栖的港湾,反正绝不该是这么个空有一张好看的脸,一转身人就跑不见的浪荡剑客!
这小子有什么好,放肆无礼,半点不知安分,老夫人生前那么喜欢他,可人病逝后才过头七,他竟就独自出海去了,还一走就是三年,杳无音讯,就让小姐这么有名无份地干等着!
这几年小姐不提,他们连问都不敢问,但那会儿齐管事心里想的是这样也好,等往后日子久了,若小姐另有了心仪之人,便只当这人不存在就是了,反正虽有老夫人生前亲口,可天地未证礼未成,如今是孙客尘失格在先,这门亲事无论虞家认或不认,都可占理。
然而,眼下他已变了想法。
近来浩山海域暗流涌动,远并不似表面看来的太平安定,虞家崛起太快,树大招风,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虎视眈眈暗中窥伺,而最令人心惊肉跳的,是前段时间小姐照惯例出海察岛,中途竟遭人袭击,若非有绫少督从旁保护,此番真恐怕是凶多吉少。
今日齐管事来这南港附近,原只是因为领了小姐吩咐,代替目前正在虞家养伤的绫少督,前来给驻岛水师亲递一封信函,可谁想就这样巧,居然意外遇上了离岛三年再次现身的孙客尘。
或许这就是一种姻缘天定,偌大一个双月岛,光是大型深水港就有南北西三处,这么多街道,这么多店面,自己偏就是刚好路过这里,碰见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姑爷,依如今情形,他家小姐正是需要有人贴身保护的时候,而孙客尘,无论齐管事再怎么看不上眼,也必须承认此人乃他平生仅见的高手,即便是浩山水师中公认的武学奇才、年纪轻轻已位及少督的浩山绫,当初在红叶山庄时两人曾切磋,竟也惜败于孙客尘手中。
齐管事知道绫少督和他家小姐是多年挚友,此番出海能有惊无险也是多亏她舍身相护,可往后来日方长,以朋友之亲近,再怎么样,也还是比不上一个互许终身的枕边人。
这种时候,出现时机如此恰当的孙客尘,看上去忽然就顺眼了起来。
小饭馆稍显拥挤,既然来者确与孙客尘相识,几人便腾出了个地方供其落座相谈。
三年时间说长不长,孙客尘对这位齐管事倒还留着些印象,虽觉得对方热情得有些不同寻常,与记忆里的不冷不热更对不上号,但听人说起虞家近况,他很快就被转移了注意力。
当年他迷失海上,恰遇到虞家海船才得以脱险,被带回红叶山庄养伤,在那里过了一段相当惬意的日子,还与彼时尚未西去的虞家老夫人相谈甚欢,几成往年之交。
前有虞宵月救命之恩,后有虞老夫人投缘之谊,眼下既知虞家有事,他本就不是个冷血的人,当然不至于不闻不问。
先前说过,双月岛中空为内海,因而可分为南北两个半岛,此前还在黄金客栈号上时,孙客尘曾主动提出想走南线,为的就是绕开在北岛的虞家。
结亲一事他当年之所以听之任之,是因为受虞宵月私下所托,才陪着哄那病重的虞老夫人安心阖眼,两人也早说定了事后他尽可自行离去,一切都不会作数,如今倘若虞家万事安好,他是不愿再与之有任何瓜葛的,只是现在这个情况,于情于理他都应当走一趟。
孙客尘与关钰几人商议改走北线,如实说明了原委,也为自己的临时变卦致歉,其实原本他独自去走一趟,任由另外三人继续走南线,两边分头行动,最后在西岸汇合也是一样的,可据说这次出海后虞宵月和浩山绫都受了伤,后者甚至近日才从昏迷中苏醒,而他们这边有瞿清,同行这些日子,孙客尘很清楚瞿清并非那些沽名钓誉之辈,他是个真正有本事的好大夫,他希望能请他顺路去帮忙看一看。
难得他孙某人有事相求,瞿清当然不会推辞,关钰和傅行空更没有意见,双月岛去西岸走南线北线并无多少区别,他又是事出有因,作为同伴他们自然能体谅配合。
这一夜,他们一行人就近寻了间客栈休整,第二天一早便在南港附近的马行租了马,向着北岛疾驰而去。
众所周知,双月岛是因岛形俯观似双月相扣而得名,若以月相为喻,其南岛形似弦月,北岛形似新月,虞家的红叶山庄,正落在北岛中部近内海处的红叶湾。
约莫是五天后,他们驰经一片红叶林,在尽处见到了一座半藏于林、立岩望海的庄园,彼时早一天回转的齐管事已带了人等在那庄园门口,红叶山庄的待客之道可见一斑。
并未耽搁什么,在齐管事的引路下,他们很快就见到了此间山庄的主人,虞宵月。
那是个气质温婉的年轻女子,你若只在街上偶遇,是绝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姑娘,会是茗庄那种庞然大物的实际掌舵人的,但事实是,无论表面上看起来如何温柔可亲,在如今的双月岛辖域之内,“虞宵月”这三个字搁谁面前都得给上三分薄面。
瞿清是个大夫,看见伤患的时候从来男女不分,眼中只有伤没有脸,他观来这位虞小姐伤得并不重,目光扫过只看见对方脖子上缠了一圈白绢,此外并无异状,而脖子这个位置伤得虽然凶险,但既然眼下人还能谈笑自如,就说明问题不大。
按说刚经历过生死一遭,人总会有些受惊憔悴,但孙客尘与虞宵月许久未见,眼下也看不出她有变化多少,或者说生意人对外面目本就深浅难辨,其实当年他在红叶山庄虽住过一段时日,但与这位虞老板的交情真不算多深,要知道平日里虞宵月是个大忙人,整日四处巡店察岛谈生意,压根见不着人的,他二人对话的次数,恐怕还不及他跟虞老夫人聊天的零头多,所以说齐管事说得也不错,老夫人最后执意牵线的这桩婚事,属实是有些乱点鸳鸯谱了。
虞老板贵人多忘事,也是再次听到孙客尘这号人,才想起自己还有个长辈钦点的准夫婿,其实这婚约她早该宣布作废了,只是最初是孝期未过,她不想着急提这事,像是迫不及待违背老人遗愿,后来则是茗庄开始了新一轮扩张,一连盘下了好几座茶岛,她忙得分身乏术,周围也无人提及,便再没想起这事儿来。
祖母年轻时走南闯北,能被她看得上眼的人,虞宵月即便无意结亲,对其人品也并不怀疑,先前已经听齐管事说明了来龙去脉,她知道孙客尘今日是好意前来,听说还带了一位身为大夫的朋友,恰好她的确十分挂心浩山绫的伤势,便也郑重谢过。
原本这些日子虞宵月几乎是寸步不离守着浩山绫的,今日她会在前厅,一是齐管事说有客来访,二是底下来报,茗庄有些事项不能再拖,必须她亲自出面处理。
于是眼下她便向几位客人告罪失陪,吩咐了齐管事好生招待。
齐管事领了命,引着四人起身移步内院,当正往外走的虞宵月与他们错身时,傅行空忽而神色一动,脚下顿住。
关钰只在他侧旁,见他突然回头便也跟着停步,问他怎么了。
傅行空似有愣神,只说:“没什么。”
关钰循着他先前视线追去的方向,彼时女子离开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影壁之后。
这位虞小姐气质出众,正值风华,女子的婉约与生意人的圆融在她身上糅合得极为精妙,且不去论她凭一己之力将茗庄发展至此的手腕城府,单看那一双杏眼含笑望来,就已经能令人如沐春风。
毫无疑问是个美人,关钰收回目光,心中客观评判。
他既回避,她也不再多问。
却是傅行空似乎觉出了不妥,复又解释道:“她刚才走过时,我闻到了一种苦香味,和阿钰你身上的很像。”
闻言,关钰面露诧异:“我身上?”
她从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香味。
“是什么样的味道?什么时候出现的?”
她提起衣袖仔细闻了闻,仍无所觉。
当然那也难怪,人的五感是会习惯的,很多终日伴身的特征往往都无法自知自察。
可关钰不明白,她素来没有用熏香的习惯,也从不携带香囊,甚至连女子常爱的香粉都敬谢不敏。毕竟身上如果有特殊的味道,那无疑会在某些时候成为可供追踪的线索,她不可能让自己留下这种致命的破绽。
“一直都有的。”
傅行空也意外于她的不知情,但要说那是什么样的味道,即便他不止一次闻见过,却也依旧无法用语言去准确形容。
从直观的感受来说,他觉得那是一种很轻又很沉的气味,若非要找一个词,或许“清苦”是最为接近的,然而那种苦意并不很具体,似乎比陈晒过的药材气味要更清澈,夹杂着些微山林草木中露水的清冽,更隐含了一丝他幼年常伴的那种寺庙檀香的神韵,令他闻之静心。
在她之前,傅行空从未在别处闻见过类似的气味,因此方才惊觉熟悉时,才忍不住回头去看。
关钰皱起眉头:“闻上去很明显吗?”
若是她一直不曾觉察,那么至今行事从未因此而出现过任何纰漏,真可谓是福大命大。
“不会。”
傅行空摇了摇头,看她依旧很在意的样子,迟疑了一下,又低声加了一句:
“其实只有靠得很近的时候,才能闻到一点。”
靠得很近的时候……
压低的声音总是显得暧昧,何况男人神色还有些不自然,关钰见状一愣,难免想到别处,禁不住耳根微微一热。
心头微乱,她一时也顾不上再细究,别过脸含混道:“……那就好。”
远处瞿清没见人跟上来,已经回过头来寻他们:“喂,你们两个聊什么呢?别跟丢了。”
“来了。”关钰清咳一声,率先转身走去。
察觉到她稍快的脚步,傅行空眼含笑意,抬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