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趟原本预计会持续小半个月的航行,因途中遇上过两次海上雷暴而稍有延迟,最终在第十七日的中午,这艘赫赫有名的黄金客栈号平安抵达了双月岛南港。
出港人群之中,宗周忍不住回头张望,朝身边人提醒道:“你不要跟上去?”
他们之所以坐这条船,就是因为明山洛说想知道关钰一行人要去哪里,他刚才好像看见了瞿清,走的可是另外一个方向。
明山洛无语地斜了他一眼:“你都把人得罪完了,还跟上去做什么,找死?”
当日关钰中毒他不在场,也是事后才知道宗周都干了些什么,明山洛都不知道这家伙怎么想的,明眼人都看得出傅行空对关钰的不同,这人明明怵傅行空怵得要命,居然还敢这样犯他逆鳞,真就说不清到底是胆大还是胆小了。
经他一提,宗周又想起了那条“死于非命”的珍贵海蛇,顿时没精打采起来。
“可你不是说那谁很关心关钰的去向吗?”
“是很关心,所以已经用不着我们继续跟了。”
明山洛将手里纸团递给他,这是方才在港口有人塞进他手里的。
宗周展开纸团,上面只简洁写了一个“止”字,看得他莫名其妙。
这什么意思?很关心又要他们停下?
明山洛倒不介意解释:“意思是他已经另有安排,用不着我们多此一举了。”
这一路上发生的事,他早以信鸟都告知过了,那位也知道他们已经与关钰一行人照过面,还起了点冲突,并不适合再去打草惊蛇。
宗周表情一言难尽,他一向对他们这种有话不仔细说明白,一定要让人琢磨半天的坏习惯厌烦得紧。
明山洛辨认了一下方向,冲他招呼:“走吧。”
“去哪儿?”
“跟来就是,放心,不会把你卖了的。”
“你最好是。”
两人朝不远处的街口走去,背影消失在涌动人流之中。
同一时刻,就在距离这里的三条街之外,关钰一行人在一家饭馆里落了座。
尽管黄金客栈号的厨子的确手艺不错,但常年生活在陆地上的人,在海上漂久了总觉得不踏实,除开最初几天的新奇,瞿清后来连吃饭都少了几分胃口,是以今晨孙客尘极力推荐说南港附近有家特别好吃的饭馆时,他举双手赞同将午饭留到上岸再吃。
正值饭点,又是在港口附近,店里热闹可以想见,能找到个空桌着实算是运气不错。
这是一家门面看着已经有些老旧的小店,但孙客尘坚定把他们往这里带自有其理由,他来去各地,除了找各路剑道高手切磋,就是在吃上最讲究,这讲究也不是要贵的,而是“地道”“有心”“特别”。有趣的是据他经验,偏偏还就得是这些个老馆子,门店看着不起眼,味道是真沉淀过的,就比如这家老如菜馆,做的糖煎鱼可是一绝,别处再吃不到同样水准的滋味了。
听他如数家珍地讲出门在外要怎么找宝藏美食,瞿清惊讶侧目,忍不住调侃:“诶,我以为你们武痴除了打架认真,其他时候都随便过过,没想到还挺热爱生活的。”
孙客尘耸了耸肩:“武痴也是人,不好好吃饭,怎么有力气比剑。”
瞿清哈哈一笑:“有理。”
店里人客虽多,但后厨显然足够麻利,他们的菜很快就送来了,其中闭眼点的那道糖煎鱼上桌时,盘底糖浆还呲啦啦地冒着响,得亏是用铁盘盛着的,寻常瓷盘怕是受不住这等高温,当场就能给烫裂咯。
“这鱼用的是一种海鱼,鱼肉本身咸味稍重,这咸味可不是另外用盐腌出来的,而是自带的海咸,这种鱼用别的做法都不好吃,唯独糖煎是极品,就是很讲究糖量和火候,煎重了苦咸,煎轻了又太过甜腻,都会盖住本身鱼的鲜味……”
孙客尘本不是个话很多的人,但这会儿说到吃的竟有些刹不住,瞿清平日里也很爱自己下厨做些美食,这会儿听他说起做法,你一言我一语的,居然聊得还挺投机。
关钰心不在焉听他们闲聊,偶尔目光习惯性扫过四下,某一刻她低头,发现碗里多了块剔了刺的鱼肉,不禁一愣。
见她抬眼看过来,傅行空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镇定朝她笑了笑:
“你喜欢甜的,尝尝看。”
一道菜能成为一家店的招牌必有道理,碗里的鱼肉肉质白嫩,沾了酱油糖浆后更是光泽油润,看起来就很有食欲。
关钰盯在那里,心中百味杂陈,难辨忧喜。
这些天里,傅行空时不时就会做出这样不寻常的举动。
腕上伤口换药时被握住的手,落座时总会稍稍靠近过来的椅子,海风吹乱后被挽回耳后的额发,还有此前下船时有人滚落行囊,她被他顺手揽住肩膀拉近的距离。
起先那些不经意的小动作她还未能觉察,毕竟她本也对他没什么边界防备,等回过神来有所惊觉,却好似为时已晚。
当傅行空开始一点一点试探她的底线,却惊喜地发现她好像对他并无底线时,那简直就像受到了莫大的鼓舞,更是跃跃欲试。
关钰深知他秉性,越是温柔的人越擅长自我约束,说来惭愧,她原是吃准了他这般性子,心知只要她不松口,他就绝不会越雷池一步向她争取什么,她才敢答应这一路同行。
但现在情况有些失控了,那条意料之外的海蛇打破了她苦心维持的若无其事,那日黎明梦醒之后的失神,和后来在瞭望台上的那个拥抱,原本是绝不该发生的事情。
眼下,鱼肉在她碗中,手边筷子近在咫尺,他那双好看的眼睛故作镇定地看着她,她完全能想象得到,如果她接受了,那里面会亮起怎样的光彩,而如果拒绝了,又会是怎样令人心碎的黯淡。
其实近来,关钰已是不止一次提醒过自己,应该尽快制止这样的变化。
可是,怎么办呢。
感受里,他仿佛是探出了什么柔软的东西,小心翼翼尝试触碰她,没有防备,不惧伤害,坦诚温柔,即使她手中有刀,又如何能忍心对他亮刃砍下。
倘若他能不伸手,已经是她所能想到的最两全的局面。
饭馆喧闹,她沉默的有些太久了,傅行空垂下眼,连瞿清和孙客尘都停住了闲聊,接连看了过来,他们早就发觉近来这两人之间的古怪氛围。
同桌两道目光满含兴味注视而来,于是关钰便又多了一个不能在此时拒绝他的理由,她总不能在旁人面前陷他于那样难堪的境地。
她拾起筷子,将鱼肉送入口中。
傅行空弯起眉眼:“好吃吗?”
关钰心中叹息,朝他点了点头。
抬眼时,她恰见瞿清递去的一个“干得漂亮”的眼神,不免更觉头疼,她已是听傅行空说过些背后缘故,个中急转与变化,瞿清大约能算厥功至伟,诚然她情不自禁有所松懈是一方面,但瞿清在一旁推波助澜也是功不可没。
她知道他是好意,如果不是现在这个情况,那甚至很合她心意,可惜时机不对。
这样下去不行,她真得找个时间好好跟他谈谈了。
她正心下起念,忽听嘈杂人声中,有人高声呼喊:
“姑爷!您回来了啊!”
那嗓门实在过于洪亮了,以至于四下里听见的人都下意识抬头去看,关钰这边也一样,只是观那出声的中年人满脸喜色走来,怎么好像正是朝的他们这桌的方向?
至于被他喊的那个人……
同桌三人皆神色诧异,不约而同转移视线,齐刷刷看向了孙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