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公子,今天来得真早啊。”
“早上的海风吹着舒服,一起啊成兄。”
绿山成笑着坐下。
这两日他轮休,像往常一样来老地方钓鱼,昨日恰遇见在附近溜达的孙客尘,打个招呼一来二去的,他就借出了自己的备用鱼竿,两人成了临时钓友。
孙客尘,一款社交达人型武痴,外表看着锋芒毕露不好相处,实则很有些自来熟,也就是昨天一个下午的工夫,绿山成在他嘴里就从“绿山队长”变成了“成兄”。
这一处临海拔岩的矮崖,是绿山成闲暇时最喜欢来的地方,钓鱼上钩率很高不说,位置还正好能观察到岸边码头的情况,算是他这个守岸队队长不足为外人道也的一点小小坚持。
就如他现在坐在这里,一眼就能看见码头那边已经顺利靠岸的一艘船,绿山岛少有外客,如这般无名无标的白船近来更是只见过一艘,不出所料应该是前些天离开的那位白公子回来了。
“你这个队长不用出面?”孙客尘在这儿待了有一阵,是眼看着这条船开过来的。
绿山成低头整理着钓具:“我今天休息,他们知道规矩,不用我操心。”
孙客尘耸耸肩,也就是随口一问,习武之人目力极佳,他看到船上开始往下走人了。
本是打发时间才可有可无地关注着,可他忽然注意到其中一道人影。
那是个身量高长的男人,站在那里明显拔出周围人一头,背上背着个铁板似的什么东西,他侧过身时,孙客尘看清了那“铁板”还配着包边的皮鞘,通常是一把兵器形制不同寻常,难以打造合适的外鞘,才会选择这样软质的材料来保护器刃。
孙客尘于是意识到这约莫应算是一柄剑,一柄目测剑身宽逾三掌,以至于扣在那软皮边鞘里让人背着、简直就像背了块铁板的、不伦不类的剑。
一柄极为少见的阔剑。
“那是谁?”他问身边的绿山成。
他语气异样,绿山成没能第一时间察觉,只是跟着他示意看过去仔细辨认,上回这艘白船靠岸时,他确信自己并未见过有这样一号特点鲜明的人物。
想了想,他推测道:“听闻白公子这次出海是为了去接一个人,大概就是这位吧。”
孙客尘站起身,视线盯住那方人影:“是吗,那倒是巧了。”
巧了?什么巧了?
绿山成疑惑侧目,见他走去崖边,更是纳闷:“怎么了?”
孙客尘头也不回:“我去会会他。”
说罢,剑客纵身跃下。
……
当绿山晴收到守岸队消息,说码头那边打起来了的时候,关钰三人已经在赶去岸边的路上,倒不是他们消息还能比人家族长更灵通,而是傅行空先察觉到了远方的剑气波动。
几人赶到时,岸边战况激烈,沙翻浪涌,对战双方明显都没有顾及周围的意思,只让绿山岛这处陈旧的码头全遭了殃。
支离的碎木飘散在海面,晚到一步的绿山晴见状顿时就黑了脸,那些都是码头残骸,数日不见的幽王罪裔就站在旁边,绿山晴本就瞧他厌烦得紧,这下更是怒从中来,深吸一口气皮笑肉不笑道:
“我说白公子,好歹是在我绿山地界,大家往后还须一同出海,还请给我个面子,到此为止吧。”
白朕面露诧异,纸扇敲了敲掌心,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绿山族长何出此言,岂是我不想息事宁人,这可是那位孙公子先挑起的事端。”
孙客尘先动的手?
绿山晴哑口,她先入为主,还道是这幽王罪裔小肚鸡肠,想讨那日被出剑威胁之辱,这回专程带个高手来找场子的呢。
好像是冤枉了“好人”,她气势不免矮了一截,只好转头再去看关钰。
关钰心知剑狂不是无事生非的性子,当她注意到其所战之人手中的兵器,前后思量,心中也就有了计较。
“孙客尘有位朋友,不久前正是被一名用阔剑的剑客无端重伤。”
她向绿山晴解释,反客为主看向白朕。
“眼下他既是白公子的人,想必此事白公子也知情?”
闻言,白朕微顿。
一命是他机缘巧合收用的神秘高手,若非有着一致的目标,他不可能为他所用,但即使如此这人也并不全然受他驱使,多数时候更是自由来去,而这也是他这趟还要专程出海去将人接来的原因。
但这种事情,只要不是被抓个现行,必是不可能主动往自己身上揽的。
他于是风度翩翩笑起:“其中定然是有些误会,一命天生五感异于常人,不喜与人同处,连我找他也每每需要花上一番工夫,应是不至于主动寻衅伤人吧。”
这话说得真是滴水不漏,可能是“误会”,可能并非“主动”,退一步讲如有万一,那么此人独来独往并不与他随行,真要做过什么他也无法知悉。
关钰听罢心如明镜,不置可否。
那方沙岸上,两道人影打得飞沙走石,孙客尘神色古怪,眉头皱紧,他自来享受对战,少有在比斗中露出过这样不虞的脸色。
走南闯北许多年,他头一回遇见这样的人,应战却不入战,举剑挥剑好似都只是为了避免被刺中要害,散漫得一目了然,战至此时对方身上已经有很多被他剑气划开的伤口,但从始至终这人气息都未曾有过太大波动,大约就连从旁飞过的一只海鸟,都要比他多上几分活泛气。
一柄死剑,孙客尘如是评判。
剑狂习惯以剑论人,他认为在合适的人手中剑是有气质的,到了一定契机,这种气质就会促生“剑意”,正如他观傅行空的剑就是一个“稳”字。然而无论怎样气质的剑,首先必须是活的,是有意志的,否则剑在人手,便当真与一根木棍一把铁锹无异,不过伤人器具而已。
孙客尘不禁疑惑,动手前他曾质问前情,对方亦对此供认不讳,可这样一个全无意志的区区武夫,真能将浩山绫伤到那等地步?
是的,武夫,他甚至都不屑称之为剑客。
当某一刻对方身上再度被划开伤口,孙客尘自觉索然无味,终于收了剑势。
见他停下,一命也并没有借机反攻,初时他就不曾为孙客尘的冒然来犯而愤怒,眼下也半点不因他突然止战而好奇,仅仅持剑站在原地,好似事不关己。
这人身上伤口淋漓,几处血迹洇透麻衣,然其神色不见半分痛楚,岿然宛似一座雕像,岸边海风吹猎他衣角,他动了动鼻子,忽而微微变了表情。
他捕捉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气味,这味道他太过熟悉,令人憎恶。
于是雕像竟拧起眉头,也就是这一刹那,仿佛是什么凶兽自沉睡中苏醒,他先前散乱的气息霎时一收,恰如千万根散落在地的无形利针受到某种引力,忽而一致朝向,凝成一股令人如芒在背的悍然煞气。
走至一半的孙客尘心有所觉,惊异回头,然而那凝聚的满含煞气的目光并不落在他身上,而是越过他直直锁定在某个方向。
四下忽而风起,他不过眨眼,视线那方人影已失。
见此情形,孙客尘顿时大惊。
迅利的剑光劈开烟尘,迅雷不及掩耳,转眼掠过半壁沙岸。
在首当其冲的那个关头,关钰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一阵不寒而栗,来人太快,她尚不及反应,抬眼便见杀机迎面,只在瞬息。
千钧一发之际,近处熟悉的剑气乍起,汹涌而出,毫不留情在来犯者身上划开血色,却不料对方竟不闪不避,拖着浑身血光径自冲破剑气,一意孤行将那一柄阔剑势如破竹劈下。
不同于此前对战孙客尘的散漫潦草,这一剑风破声厉,堪比千钧。
由它落下,必是非死即伤。
关钰深知凶险,见傅行空的身影挡在她面前更是心急,她知道他强,知道他可以,倘若他此刻能有一把剑,天下无人能阻他前方,可偏生如今他手中无兵,还不肯避让,竟赤手空拳就要去挡,男人雷霆出手,五指如钳扼住了那阔剑剑身,即便只险一寸,也已经被那剑锋压进掌心,鲜血淋漓。
一切发生得太快,关钰见之大骇,当即挥刀上前将来人逼退,惯用手对于剑客是何等重要,她心急如焚扯着内袖按住傅行空掌中伤口。
幸而孙客尘及时赶到,将还要上前的一命拦下。
剑狂脸色已是不好,厉声斥道:“为何突然袭击?你认识关钰?”
眼前之人瞳孔可怖地缩成一点,极重的杀意扑面而来,与方才简直判若两人。
一命语气森寒:“吃过沉草丹的人,都该死。”
在场之人接连从惊愕中回神,此时面面相觑皆是一脸茫然。
沉草丹?那是什么?
“一命,她不能杀。”白朕在此时出声。
他是当真不知道这人出于什么理由要对关钰下杀手,但关钰不能死在这里,毕竟幽王令只在她手中。
并无绝对的把握对方会听话,他只能再次强调:“你想进觉海,就不能杀她。”
他知道一命对觉海的执念,当初就是因为这人在四处寻找能带他进觉海的人,自己才会与之一拍即合达成约定。
所幸听他此言,一命是当真停住了。
隔着一段距离,越过拦在面前的孙客尘,他目光死死盯过去,当瞿清接手了傅行空的伤势,关钰终于得空与此人对峙,注意到那双眼睛并非寻常多见的棕黑,而是一种偏深的冷灰。
难以形容的阴冷在对视之下油然而生,分明是半点沾不上的关系,可那竟会令她联想到焚烧的幽火。
“也罢。”打量过她,一命逐渐放松下来,收起手中兵器,淡淡道:
“反正你也活不了多久。”
他语气之随意笃定,真正激怒了傅行空。
“休要胡言!”
四下剑气森寒,傅行空目光冷肃,此人袭杀在前咒言在后,如此昭然恶意,他岂能轻易纵虎归山。
十余年未动剑,他已算得上修身养性,但这一刻,他是真的决定今日要在此杀人。
然而……
“我胡言?”
一命漠然转过视线,他可杀人不眨眼,但从不说半字谎言。
“她魂力亏空,本就已是油尽灯枯之相。”
世上人浮云遮眼,唯他这双眼睛能望穿阴阳,洞察生死。
动了动眼睛,他面无表情看向前方关钰,直言揭破:
“不信你尽可问她,她还有几时好活。”
“她应是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