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时半刻里,关钰两眼发懵,双耳嗡鸣,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
红叶山庄之后,她犹豫过很多次是否该向傅行空坦白,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这样措手不及的情形下被人揭破,叫他知道。
人就在她身后半步,此刻他是什么心情,什么脸色,关钰全不敢想,她就像是被定在了原地,僵硬着脖子一眼都不敢回头。
仿佛等待一场预料之中的狂风暴雨,她心中惴惴,不自觉屏住呼吸。
却不知,傅行空其实也在等她说话。
起初的满腔惊怒,终是戛然止于身边瞿清慌张的神情,与他对视时瞿清就知道要遭,活了小半辈子他还是沉不住气,每每祸到临头就心虚得一目了然,毫无疑问会被傅行空看穿。
顶着好友骇然深沉的审视目光,他已是头皮发麻,心中催促着关钰赶紧说点什么,坦白也好道歉也好安抚更好,事到如今,瞿清想象不出眼下这情形到底该如何收场。
然而,他这边心头打鼓急得后背冒汗,向来有条不紊主意极正的关某人却好像成了个木头人,愣是就那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她的沉默,又何尝不是一种回答。
傅行空盯着她不肯转身的背影,心像是不见底地坠下去,浑身血液都好似在缓慢冷却,分明是身处温暖如夏的海岛,他却忽觉遍体生寒。
此时此刻他大概应该质问她些什么,最少,也该要她亲口承认这个荒谬的事实,彻底断下他念想。
可她不说话。
他也不想听了。
他后退了一步。
“你去哪里?”见人样子竟是要离开,瞿清既错愕又不解,连忙出声。
听他这一喊,关钰顿时浑身一震,如梦初醒般猛地回头,视线中男人的背影没有停顿,只是循着来时的方向走。
去哪里……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回小月巷。
傅行空木然地想。
此前的事态像是发展到一半又被人生生撂下,但之后会发生什么,他已经不关心,大概也不需要他关心,身后有人亦步亦趋跟过来,也许是她,也许不是,他没有回过头。
身体一味地闷头往前走,他的思想陷入空茫,好像其实根本不知道在做什么,只是本能地压制着自己不能失控,直到走回四人如今落脚的客院,走回那个暂时属于他的屋子,然后,沉默着将一切关去门外。
他之反应安静得令人生畏,他分明不想理会她,意识到这一点,关钰只能止步于阶前。
稍晚些时,瞿清提着药盒敲开了那扇紧闭的房门,他有很充分的理由,傅行空手上的伤之前只做了应急处理,还需要仔细上药包扎。
刚好这个时候,傅行空自觉已经能冷静下来,好好听他说一说前因后果了。
早前连关钰都被拒之门外,可见人这回是动了真火,这会儿听他主动问起,瞿清哪里还敢再瞒,赶紧一五一十把原委都给他说了。
傅行空看着他:“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怀疑自己有可能在这个问题之后被扫地出门,瞿清连忙正襟危坐以示诚意:“也就红叶山庄那会儿,刚知道的。”
想到还在门外等着的关钰,他又小心翼翼劝道:“其实她跟我聊过后,也在考虑要告诉你了,只是这一路上也没什么开口的机会,她总有她的顾虑,你就听她解释一下吧?”
他这边还在绞尽脑汁给人想理由,却听傅行空淡淡道:“解释什么?她又没有错。”
瞿清一愣。
“她只是不需要我。”傅行空扯了扯嘴角,“只是这样而已。”
瞿清语塞。
这一刻他不免想起关钰当初那句几近冷酷的“他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一时之间竟当真找不到半句能安慰好友的话。
傅行空目光看向房门,透过那里半敞的缝隙,他看见了院中静坐等候的人影。
他垂下眼,想这又是何必。
瞿清说,她并非不想告诉他,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
这真是漏洞百出的劝慰,但他明白他是好意,也无心与他分辩。
关钰这样思虑周全的人,她如果愿意让他知道,不会让他沦落到要靠一个不相干的人、靠一句意外激来的无心之言,才能得知这个消息。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她本来就没打算要让他知道。
傅行空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他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在这里。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其实早在越州那回,关钰的态度就已经初露端倪,他方才对瞿清说她没有错,那不是讽刺,他是真的这么认为的,他在房里坐了多久就想了多久,竟觉得她果然很有道理,这么多年她都是独行天下自负生死,不也一关一关闯过来了,而他傅行空不过是个早该烂在角落里的无用之人,她又有什么必要来同他事事相告。
她原本就打算好了要他留在云州,是他执迷不悟,自以为有些真心真情,就能将过往缺席一笔勾销,其实他就该留在云州,留在黎城,浑浑噩噩行尸走肉地活着等着,甚至他若再聪明一点,就该主动死在幽王墓,死在苦峰毒发,死在那片黑斑竹林,死在关家灭门的那个黑夜。
有用地死,总好过无用地活。
很久很久没有想过这许多事情,从烈日当空到月上中天,他在房中坐了一日,关钰就在院中等了一日,瞿清来过几回给两人送饭菜,可惜里面的人不吃,外面的人也不动,他劝了几句劝不了,便也不再多来打扰。
当夜半的蝉鸣逐渐歇下,万籁俱寂之时,那扇被注视了一整天的门终于打开。
关钰第一时间起身,腿竟有些发麻,好在及时扶了把石桌才没闹出笑话,只是眼巴巴看着那里出现的人。
傅行空还是熬不过她耐心,只能出面:“夜深了,回去休息吧。”
这人总算愿意同她说话,关钰不敢放过这个机会:“我们谈谈,好吗?”
傅行空沉默了一下:“明天再说吧,我累了。”
他这么说,关钰别无他法,只能按捺下来。
傅行空见人还站在原地,语气加重道:“去休息。”
他神情算不得严厉,但关钰也不会想在此时忤逆他,唯有点头应好,转身回房。
然而她本就是浅眠之人,心里装着事就更不可能睡得安稳,这一夜辗转反侧,要等熬到将尽天明,她才在累极时稍稍眯过一会儿。
醒来后她起身出门,一心想着要尽早和人当面好好谈一谈,去到那门前时,却见房门是敞开的,内中空无一人。
床上被褥收得整齐,全无余温,分明是整夜都没有睡过人的样子,关钰心中一沉,他们四人同住一院,彼此的屋子相去不远,她一直提着心神,如果有人在院中走动,她不可能毫无所觉,除非对方刻意放轻了脚步。
以傅行空的身法,只要他想,他就能做到来去无踪,即便她留神也未必能觉察。
他去了哪里?
他要去哪里?
想到昨日那人待她从未有过的冷淡,关钰心里咯噔了一下,来不及多想,慌忙转头出门寻人。
然而,就在不远处一间门窗紧闭的房内,瞿清听见她疾奔而去的脚步声,无可奈何看向眼前人。
此情此景,他已是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叹气:“你这又是何苦。”
这是他的房间,而他面前桌旁落座之人,正是关钰以为不见踪影的傅行空。
其实这人眼下看起来心情已经好了许多,至少没再见昨日那股子令人战栗的静默。
甚至,此刻见好友一脸忧心忡忡,他还有闲心笑上一笑:“操心伤气,你是大夫应该懂的,学会视而不见得过且过,你会轻松很多。”
瞿清按了按额角:“论养生我轮得到你来教?要是换成别人,你看我还管不管。”
他哪里是什么闲散之人,别说出去行医施药,就是看医书他也能心无旁骛看上一整天,时间好打发得很,只因为是关钰,只因为是傅行空,他才愿意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似的两头出主意,见事不成还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瞿大夫朋友很多,但交心者少有,过命的更是只这么两个,他是真心希望这两个人都能好好的。
傅行空当然明白他心意,却也只能摇了摇头:“不能强求的,瞿清,你虽医术了得,但愚人是救不了的,生性盲目固执,只能由得他们去撞南墙,撞到头破血流,或者身死道消。”
他说得平静,好似即将要去撞那南墙的人根本不是他自己。
“好了,把药给我吧。”他不再多言,轻声道。
那祛蛊的药丸,昨日就让绿山的药师给送来了,眼下就在瞿清手上。
瞿清坐立不安:“你确定吗?”
傅行空颔首:“昨天的情形你也看到了,白朕带回来的那个叫一命的剑客,不仅心存恶意,身手也十分了得,这还只是一个人,接下来这趟航行三方共赴,我必须保持在更好的状态,才能在必要之时帮到她。”
无论她生命还剩下多少时光,他只会死在她之前,他在一天,就一定会护住她一天。
说到这里他不禁顿了顿,又自嘲一笑:“虽然她很可能并不需要,但你明白的,我这样的人,也只剩这点用处了。”
瞿清是听不得他这样说自己的,于是也难免埋怨起关钰来,平时多精明的一个人啊,怎么这会儿就轻易被骗走,都不知道躲在门外听听这人的心声。
此时此刻,他知道自己不能拒绝傅行空,自重逢后他这好友很少认真,以至于让人有种错觉,还以为他当真乖顺得听之任之,是个人都能搓圆捏扁,但瞿清是了解他的,他知道那只是他不在意,在很久以前这人还是威风凛凛的天下第一剑时,人们管这叫从容,如今不过是他收敛太久,才叫人误以为那是软弱。
他打开药盒拿出了药瓶,迟疑了一下,还是小心问道:“真的不告诉她一声?”
他问的当然是关钰,之前绿山晴便强调过,一次性祛蛊是有风险的。
傅行空笑了一声:“只是忍痛而已,难道我还能比现在更狼狈吗。”
瞿清无话可说。
当客院里有人拉开了瞿清的房门从中走出时,另一边,关钰也已经反应过来不对劲。
如果傅行空是有意要避人耳目独自离开,以至于为此都用上了身法,那他就理应是希望越晚让人发现他不在房中越好,根本就不该把门敞开着,让走过的人哪怕匆匆一眼都能注意到。
那简直就像,他是故意要人看见他房中无人一样。
彼时情急意乱,如今关钰后知后觉起来,顿时生出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当即转头回奔。
好在她大约还算醒悟的及时,她踏进小院时,傅行空就站在自己屋前,一旁瞿清拉着他,似乎是在同他交代什么。
来不及深思更多,她已是看见了男人手里的药瓶,她认得这个瓶子,昨日绿山的药师前来,她是亲眼看着瞿清把这个瓶子收进药盒的。
可它现在却在傅行空的手里!
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他要做什么,见人转身要往屋里走,她顾不得调整语气,还隔着一段距离便断然喝道:“你站住!”
傅行空也是早知道骗不了她多久,此刻见她出现,并未有什么惊讶神情,甚至连转身的动作都没有停顿,只是这次关钰不肯再驻足,眼看人要进去,她三步并两步跨上台阶,一把攥住人衣袖将人死死扯住,声色俱厉:“你要做什么!”
她这是明知故问,傅行空心里清楚,也就不再解释,只淡淡吩咐:“在门外等我。”
关钰一路奔得急,加之心中忧切,竟难得语无伦次:“别这样傅行空,不用这样,你,我们,我不是……”
傅行空看着她,轻易将她打断。
他说:“我意已决。”
只这简简单单四个字,就能让关钰拥在喉口的话全没了用处,她几乎是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手中死死拽着人袖子不肯松手,她甚至恳求地看过瞿清一眼,想让他帮忙拦着,可惜后者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该劝的我都劝过了,他是认真的,关钰,让他去吧。”
关钰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那天绿山晴解释的时候他也是在场的,他跟她一样清楚这么做意味着傅行空将要经历什么,尤其当下的情形,根本还没有紧迫到需要他去冒这个险,受这份苦的地步,他为什么要这么傻?
绞进指间的那片衣袖像是要被她失控的力道撕碎,可她拦不住他,她知道自己拦不住他,当她见傅行空低头,像是要去解她的手,还是只能退让:“那我陪你。”
她看着他,忍出满眼血丝,退至底线:“傅行空,至少让我陪你。”
她怎么能让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一个人去经受那些煎熬。
傅行空眼神复杂。
有很多理由促使他做下这个决定,但他发誓,那其中没有一条是为了和她置气,他不会用自己作为筹码,故意要她伤心。
但是这一刻他想,如果可以,她也应该要稍稍体会一下他的心情,体会一下他知道真相时,那种难言的恐惧和迷茫,才能明白,她的做法对他而言是何其残酷。
他摘下她攥紧的手指握进手里,更牵着人过来,将她的手按在心口。
关钰迷茫地看着他,感受到他胸膛里生命的搏动,在她掌心里一下又一下。
男人目光很深,这一刻他眼神太过温柔,让她几乎以为他不生气了。
却听他低下声来,语气沉缓而坚定:
“阿钰,如果你觉得,你一个人就可以独自面对一切……”
“那么,我也可以。”
她怔怔瞪大了眼睛。
他松开手,任她掌心余温凉透。
门在她眼前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