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光岛是座中转岛,所谓的中转岛,是指分布在两境交界,能坐到前往彼境船只的岛屿。
历来交通之地贸易兴盛,海上也是一样的,桑光岛上处处能见到天南海北来的新奇玩意儿。
长街喧闹,两边商铺都沿街搭起了外摊,热火朝天向走过路过的行人招呼。
“瞧一瞧咯,深海珊瑚摆件,成色可是百年难得一见嘞,甭管搁家里店里,都是喜庆吉祥,寓意招财进宝啊!”
“客人留步啊,这是南海特产咸茶,独家工艺烘炒压制,来都来了,带点回去给家人朋友尝尝呗!”
“公子,有兴趣来看看啊,我这流沙珠可是孚山海域出产的,品质特别好,拿去给心上人做个步摇,定能博得佳人一笑啊!”
瞿清走出去两步,一回头发现傅行空盯着那卖流沙珠的摊位在愣神,连忙走过去拍了他一下。
“别犯傻,送礼也要投其所好,关钰可从来不戴这些累赘玩意儿。”
傅行空知道他说得对,就算是在还无忧无虑的少年时期,那人也从没喜欢过钗粉一类的东西。
然而他本也不是因为那什么流沙珠而驻足,只是冷不丁听见小贩那句“博得佳人一笑”,心中愈发茫然罢了。
对方给他的玉佩正揣在他怀里,不止玉佩,她已经给过他很多东西,看得见或是看不见的,遮风挡雨的栖身之所、治病的药、解愁的酒、祈福的岁礼荷包、舒适合身的衣裳、选择做谁的自由、可进可退的余地……
她虽不爱他,可但凡能为他考虑到的,她都已周全。
此刻傅行空反观自己,几乎要无地自容,他言之凿凿心中有她,可事实却是,他甚至完全不知道自己能为她做什么。
瞿清说要投其所好,想到这人一直在关钰身边,他略一迟疑,低声问:“那你觉得,她会喜欢什么呢?”
他当然知道关钰不会喜欢那什么流沙珠,可她到底喜欢什么呢?她是玉姑娘的时候,他看她似隔雾望山,神秘又遥远,如今她是关钰了,他好像也并未觉得有离她更近。
关钰喜欢什么?这倒把瞿清难住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虽与她为亲友,但做朋友这种事就是需要的时候永远在就行了,至于平时大家都各忙各的,并不会在许多细枝末节上过分关注对方。
啊?你说什么叫需要的时候?
现在这个情况就勉强算是了。
其实他刚才就发现了,傅行空从药材铺出来后就心不在焉的。
瞿大夫手拿把掐,猜他这好友这会儿应该是有些挫败了。
果不其然,下一句他就听人苦笑道:“她好像什么都不需要。”
十二年太长了,关钰已经一个人活成了无懈可击的样子,而他缺席太久,早已没有了插手的余地,连示好都不得其法。
瞿清笑呵呵瞧他:“怎么,男人的自尊心受挫了?是不是觉得自己像个小白脸?”
他旁观全程,眼下也是有意打趣,他可是见过剑神巅峰时期那种舍我其谁的意气风发的,如今见他在关钰面前居然显得弱势起来,更觉无比新奇,甚至有那么一丝丝的幸灾乐祸。
落跑是要有代价的,老天爷就偏叫你栽在了关钰身上,这何尝不是一种报应,哈哈。
他的直白令傅行空哑口无言,他并非是执着于大男子小女子的那种人,只是无论是谁,若发现自己并不被所爱之人需要,都难免要感到失落的。
瞿清能理解他,但他还是要说句公道话。
他收起笑意,认认真真道:“你要知道,如果她不是这样的人,她撑不过这么多年。”
以傅行空的立场来看,关钰的做法多少有些不妥,但即使如此瞿清也不会多加置喙,甚至,他反而要提醒傅行空。
玉园也好,玉楼也好,关钰这个大家长做得太久了,并且也做得很好,她已经习惯了掌控全局周全所有,身边的人也总是很放心依赖着她,她擅长居于主导方和给予方,那是她最舒服的状态。
傅行空是他好友,关钰同样也是,并且若要分个上下,他无疑更心疼后者,他毕竟陪伴了她许多年,见证她一步步艰难走到现在,所以无论是谁,即便是对方是傅行空,他也坚持这样的观点,他不管世上女子应该是什么样的,对待男人又需要考虑什么,但如果要喜欢关钰,就必须要知道,必须要接受,她本就是这样的人。
瞿清承认,他的心是很偏的,作为大夫也作为朋友,他很清楚她经历了多少磨难,能身心健康地活到现在已经很好了,他不想她为任何人委曲求全去改变自己。
满街的嘈杂人声间,傅行空静静听他讲,心里其实觉得很庆幸,他自己虽失职失责,但至少她身边还能有一个瞿清,这些年里一直全心全意待她。
为友之道,他比之瞿清,确实自愧不如。
他们停步在街边,傅行空斟酌着言辞,想说要让人放下心来,瞿清却被一旁巷子里陡然高声的争吵引走了注意力。
“……这位大哥,你别不信啊,这真的是瘤根草,不是球参,不值那么多钱的,你就卖给我吧。”
“走开走开,哪里来的骗子,想空手套白狼我看你是讨打!不识货就滚远点!”
瞿大夫眉头一皱,扭头就往巷子里走。
傅行空愣了愣,随即像是想起什么,神情变得有些无奈,只得咽下了嘴里的话。
大街两侧每隔一段就能看到深长的小巷,大多是通向后头居民区的,他们走在街上时不觉得,进了巷子才发现里面其实人还不少,沿路摆了一溜的地摊,小贩们靠着墙边各干各的,看起来应该是私人临售的聚集地。
正是最接近巷子口的那个摊位,平铺的地布上摆得都是零散草药,有人蹲在那摊位前,手里拿着其中一棵,正在同那摊位的老板争论:
“不是,你看啊,只有瘤根草的根须底部才会这样发紫的……”
瞿清走近去,也不跟人打招呼,径自伸手拿过了对方手里的草药,仔细看了看。
瘤根草和球参无疑是很像的,否则也没有区分的必要,但前者有毒,后者吊命,着实是性命攸关的天差地别。
通常这两者并不容易混淆,瘤根草的主根表面有环形皮纹,球参则是纵行皮纹,这也是外行人最熟知的特征。
不过当瞿清把那株草药拿在手里,便明白了它为何会存疑,因为这株草药其膨胀的主根上是罕见的斜行皮纹,很是模棱两可。
作为一个从医几十年的资深大夫,他自认专业知识过硬,瘤根草除了球状根的环形皮纹外,还有根须底部发紫,羽状叶表面覆盖浅层绒毛的特征。
他赞同这位客人的观点,这应该是一株瘤根草。
那客人早前顺着他动作转过头来,此刻听他出声支持更是惊喜,正想说什么,视线一动忽而神色惊慌,竟霍然起身,低声朝老板扔下一句“我不要了”,扭头就走。
晚来一步的傅行空与对方错身而过,人走得太急,转眼没入人群,瞿清拿着那株草药有些遗憾,本来还想交个朋友,对方应该也是个懂行的。
这边摊位老板已经在发火了,他就卖点野外采摘的东西,这一个两个都来砸场子还是怎么着,瘤根草和球参两者价格差了十倍不止,他当然要坚信这是球参,不是也得是!
老板是个壮汉,站起来足足能高出瞿清两个头,手臂粗壮得像能抡死人,伸手就要来抢他手里的草药,却被一旁的傅行空拦下。
傅行空扼住那招呼过来碗口粗的手腕,轻易地好像不过捉住了一支空心竹竿,任对方如何抽拽也纹丝不动。
他看向瞿清,表情怀念,语气感慨:“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啊。”
瞿大夫行医原则——这世上什么都可以浑水摸鱼,唯独与医和药沾边的,半点都不行。
说起来他二人最初相识,就是因为瞿某人在黑心医馆仗义执言被人揍了一顿,叫路过的剑客看不过眼出手相助,才就此交成了朋友。
年轻时的瞿大夫身手一般,但心气甚高,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惹起人来很是不知死活,那会儿同样年轻的剑神可没少给他保驾护航。
数十年如一日的,人到中年的瞿大夫依旧血气方刚,迎着虎背熊腰的壮汉老板那杀人目光,有话直说毫不含糊:“吃错药是要出人命的,万一被人稀里糊涂买回去怎么办!”
瘤根草并非一无是处,它的毒同样可以有很多用处,但绝不能被当作球参入药!
傅行空知道他的坚持,所以只是点头:“明白,那还是像以前一样?”
像以前一样,就是先礼后兵,瞿清先以理服人,对方如果偏不讲理,那傅行空刚好也通晓一些剑法。
瞿清点头笑道:“当然了,就像以前一样。”
这一刻他不免想起当年,那些神采飞扬的少年岁月里,他二人不可一世的峥嵘模样。
不过其实,现在也并没有改变多少,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