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时候，一行四人来到海港。

    海湾之内浪涛起伏，远远看去，黄金客栈号就像一只庞然海兽，静默伏首在港口。

    五号港一向只停靠吨位在七级以上的大型海船，得是人站在岸上仰头都望不见甲板的那种，港口齐岸矗立着成排的楼阁，那并非是什么船户或渔民住处，而是用来专供船客拔岸登船的高台，朝海一面开了登船口，此刻扶栏木桥自那里延伸出去，正通向黄金客栈号的船头甲板。

    关钰停步在那登船口跟前，犹豫再三，还是拉着人暂时离开了队伍，郑重确认：“你真的想好了吗，要不要再考虑一下？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的。”

    傅行空看了一眼木桥方向，忍不住提醒她：“瞿清和孙客尘在我们前面，已经都上去了。”

    关钰断然道：“你若改了主意，我也可以再把他们叫回来。”

    接下来这段航程会持续小半个月，像这种远海航行的大海船，可不是她用钱砸就能临时改变航向的，船一旦离港，这人若不慎再度晕船发作，她将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受尽折磨。

    他也许不在意，但她真的受不了，晕船更像一种玄学，不是她尽力买最好的船就能保证他避免的，这人原本在人间境就能过得好好的，根本没有必要赌这个机率陪她一趟。

    很多话中午吃饭时关钰就已经说过一遍，傅行空感受到她难得的焦虑情绪，心中熨帖，其实真的很想伸手抱抱她，但最终只是克制地轻轻按在她肩膀。

    “不要紧，我昨天只是太累了，睡过一觉后精神好了很多，现在已经没事了。”

    关钰皱眉：“可是……”这不是累不累的问题。

    傅行空凝注目光，轻声道：“还是说，其实是你想把我留下，你觉得我可能会拖累你，所以想反悔了？”

    关钰哑然：“……我没有这个意思。”她怎么可能会觉得他是拖累。

    旁边登船口排着队的船客们闲来无事，瞧着这一对像是在离别的小情侣，原本都在猜测是哪一方要走，这会儿隐约听下来，大概听明白了似乎是那姑娘要走，而男方舍不得，想跟她一起？

    人太闲了就想看热闹，队伍里不知谁起哄了一句，惊起一片善意嬉笑。

    “多诚心的公子啊，你就带上他嘛！”

    在大海上漂泊过的人都能理解，但凡不在同一座岛或同一艘船上的，那都能算是天各一方，倘若两情相悦，不想分开那是人之常情。

    关钰忍不住扶额，想说事情根本不是那样，又心知路人萍水相逢，本也不必太过当真，甚至此刻若她认真解释起来，难免要伤人心的。

    她看向面前的“人”，既觉出些许棘手，却也不可否认感到了一丝甜蜜。

    傅行空眼含笑意，适时低下声来：“是啊，我多诚心啊，你就带上我吧。”

    他垂眼看着她，语气柔软，目光恳切。

    关钰一时再说不出话来。

    傅行空根本不知道，其实有些人只要被他那双眼睛专注地看着，就已经会毫无悬念败下阵来，更别说还要听他用这样的语气吐字请求了。

    实在要命！

    岌岌可危的自制力发出警报，关钰艰难地移开视线，很生硬地转身就往队伍那儿走，只闷声抛下话：“总之我提醒过了，回头晕船了可不能怪我……”

    傅行空弯起眉眼，抬步跟上：“嗯，不怪你。”

    登船台里排起长龙，就这么会儿工夫已经快要到楼梯口，两人走到队伍末尾时，恰有个带着兜帽的身影自楼梯间三步并两步冲上来，正值意乱的关钰收脚不及，身后傅行空已经横来一臂，替她挡开了那个横冲直撞的人。

    来人踉跄几步，一抬头看见他们，慌张地瞪大了眼，急忙低下头去连连弯腰：“抱歉抱歉，我跑得太急了没看路，不好意思。”

    说着他拉紧兜帽，侧身低头走过，径自去了队伍稍前的位置，那里有他已经排了队的同伴。

    只是一场突发的意外，双方也并未发生什么严重的冲撞，关钰本没有放在心上，却见傅行空若有所思看着那两人的方向。

    注意到她询问的目光，他主动解释：“那个人好像是之前我和瞿清在街上碰到过的。”

    他对她说起上午小巷里真假瘤根草的事情。

    “瞿清说应该是同行，可惜当时人走得太急没说上话，他还觉得很遗憾。”

    关钰闻言笑道：“那看来接下去在船上的这段时间，他不会无聊了。”

    她面上笑意未隐，再度往那方看去，视线却不是落在那位懂药的兜帽人身上，而是他身边的同伴。

    那是个长相斯文，看着很有书卷气的男人，对方注意到她目光，微笑朝她点头，算打过招呼。

    关钰神色微动，零星的片段自脑海浮现，她从中拎出几个一闪而过的印象。

    这张脸有些眼熟了，她今天应是已经见过三次，一次在药材店门口的大街，一次在港口购票亭的队伍，然后就是现在。

    并非是有意记得，只是这些年她已经养成了时刻注意周边的习惯，加之记忆力强于常人，即便当时当刻不觉有异，若此后惊觉草蛇灰线，往往也能第一时间串联起来。

    一日三见，说来未免太过巧合，却也不能完全排除偶然的可能性，毕竟来桑光岛的人本就十之八九都要乘船，乘船就要去购票亭，选了同一艘船就会出现在同一个登船口，至于大街，闲来无事先逛一逛也没什么不对的。

    关钰并不很担心，如今除了手上这把渡罗刀，她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别人觊觎的东西了，但即使是渡罗刀，一时半会儿就算被人拿去，若不能引幽王墓现世也是毫无用处。

    得出静观其变的结论，她若无其事收回目光。

    也是此时，在登船队伍的前列，那兜帽人正神色紧张地问身边同伴：“怎么样，他们还在往这边看吗？”

    明山洛余光一扫，回他：“现在没有了。”

    闻言，宗周终于稍稍放松下紧绷的神经，只是神色依旧不安：“怎么回事，为什么偏偏会跟他们同一条船？”

    桑光岛每日离岛船只足有上千，哪怕选定同一个目的地也能挑花眼，这是什么见鬼的运气！

    明山洛考虑过那么一秒，要不要等这人上了船再告诉他真相，免得他当场撂挑子走人。

    但彼时他看了一眼“镇守”在楼梯口附近的关钰和傅行空，觉得应该问题不大，于是决定实话实说：

    “哦，因为我专门买的。”

    “什么！”宗周震惊地拔高了嗓子，马上又在周围看过来的目光中缩下脑袋，尤其小心地瞄了一眼队伍末尾。

    回过头来，这次他谨记着压低声音，却压不住语气里的咬牙切齿：

    “明相……明山洛！你想找死也不要拖着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