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寒昭回到书房外,发现并无想象中的吵闹,而是离奇的安静。
推开门进去,一大一小都不见了踪迹,往里走去,燕瑞文熟睡在软塌上,宋子扬一脸颓然地坐在书桌前,百无聊赖撑着脑袋。
听见动静,他抬头瞄了眼,发现是燕寒昭,一个激灵站了起来,扬手的瞬间打翻了边上的翠玉竹刻松鹤笔筒。
清脆的碎裂声在宁静的夜里格外突兀。
燕寒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未置一言。
宋子扬也不知是否太过困倦,说出的话也不怎么经脑子,想到了便说了。他皱着张脸,嘟囔道:“将军,今夜说好了还有任务,怎么你扭头和夫人甜蜜去了,留我给你奶孩子啊?”
“来之前也没说还有这任务啊……”
触及燕寒昭冷冰冰的目光,他又迅速噤声了。
“庭州府底层正好新来了两个囚犯需要审问,想来确实是更适合你。”
此话一出,宋子扬怠惰的面容顷刻清醒了不少,飞快摇了摇头,表忠心道:“将军,我同你开玩笑呢,奶孩子我最擅长了,我就喜欢和孩子待一起!”
庭州府算是燕寒昭一手建立的组织,里面能人异士众多,皆为燕寒昭所驱策,且只听命于他一人。庭州府底层里关押的都是重囚或是死侍,大多都藏有重要秘密,然只要入了庭州府底层,那里的日子便是生不如死。
最轻的也是断手筋脚筋,而稍重一些的则是手脚皆断,面容尽毁,剜去双目,只余舌头完好,可以吐露秘密,日日承受毒虫噬咬之痛,密针钻心入肺之苦,残忍毒辣的手段只多不少,从无一人可以再带着秘密离开。
宋子扬曾有一次替代燕寒昭去过,只待了一会儿便眩晕不止,上吐下泻,幽森的地牢掺杂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他一刻也待不住。
自那次以后,他是说什么都不再愿意去那庭州府底层。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恍惚中好像听到燕寒昭轻笑了一声。
宋子扬抬头去看,看见的还是那一张无波无澜的脸,仿佛刚刚一纵即逝的轻笑全然是他的错觉,可他还是从那张脸上捕捉到了一丝端倪。
将军今夜的心情好像还不错?
宋子扬暗自琢磨着,见燕寒昭迈步要往里走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将军,今夜夫人知道了……是否需要……”他没把话说完整,但燕寒昭知他什么意思。
静默片刻,他启唇:“不必。之前派出去的人也都撤了吧,不用再跟着她了。”
“是。”
燕寒昭没再有何指示,往里间走去,想来是要去看看燕瑞文。
宋子扬一边暗自腹诽,一边退出去准备关门,看来甜蜜过后的人确实是不同往常,整个人较之以往确是温和了不少。
“刚刚那个笔筒三十两,从你的俸禄里扣。”
门刚关上的瞬间,里面飘出来一句淡淡然的话,好似无伤大雅,听者却咬咬牙暗自心痛。
他收回刚刚那个关于“温和”的荒谬想法。
*
这段时日江思渺照例去太医院任职,奇怪的是陈白述竟一日都没出现过。
旁敲侧击地问了几个人,皆眼观鼻鼻观心,道完一句“不知晓”后便一副事不关己状离开。
她正静静整理着桌案的医卷,外头突然跑进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医侍,大喊着:“不好了!不好了!”
医侍跑进堂内一看,竟只有江思渺一人在内,本就跑的潮红的面色更多了几分燥红。
江思渺递过去一杯茶,“发生何事了?”
医侍此刻也全然顾不上喝茶,忙将事情的原委和盘托出。
原是这户部尚书秦朗前些日子身子不爽,但因公务繁重,无暇问医,便托人来传话,望陈白述能于一月后上府,谁知这一月之期已至,今日户部尚书又拿了牌子派人来请,岂料这段时日陈白述皆不在院内。
本也不是什么大事,若是陈白述不在,换个人去便好。然这户部尚书乃是前朝遗党,因手握多方势力拥趸且确能力出众,当时风云突变之时江正霖一方面忌惮,另一方面又不愿错失一方良才,是以这秦朗如今仍处户部尚书之位。
而江正霖又最忌讳前朝之事,因此太医院那些新医官无人愿触这霉头,惹新帝不快,故都不愿前去医治,皆称手头正紧,唤其另寻他人。
江思渺转过身去,将医案收拢放入后面的柜子里,又重新清点了药箱里的东西。
整装完毕后,她旋即轻步在医侍面前停下。
“走吧。”
这回换了医侍愣愣立于原地,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江思渺的意思,忙不迭请着人往外走。
太医院门口已备好了户部尚书家的马车,车前立着一方车旗,正迎风摇曳。
“江医官,请。”户部尚书家派了一个车夫和一个侍卫来。
江思渺扶着药箱踩着矮凳上了马车,掀开车帘要进去前,似有所觉般地回过头去,没有任何人。
*
“老爷,您再忍忍,估摸着时辰也快到了,听闻陈大使在这病上有独到之处,定能治好!”一老翁面容遍布褶皱,五官几乎都挤到了一起,佝偻的身躯甚至要依靠拄杖才可以行走。
话音刚落,门外一小厮焦急又惊喜地跑了进来,嘴里喊着:“老爷,太医院的人到了!”
“快请!”
江思渺步履不快不慢,进府时细细查看了一番周围的环境,暗自思忖着什么。
刚刚来的路上她就已想过,她之所以今日愿来这,是为了寻父皇的旧部。这秦朗并非只是一个户部尚书那么简单,他曾在朝堂上屡次三番口出狂语,以下犯上,却是故意而为之,实则是父皇的心腹,手中机要众多,眼线分布甚广,深得父皇的信赖。
若她能取得秦朗的信任与助力,早日扳倒江正霖便多了几分胜算。
只是如今她是医官江思渺,而非曾经的公主江思缈,也无法告知这怪力乱神的事情,如何让秦朗相信她的言辞,须得深思熟虑一番。
江思渺步入内堂的时候,深深揖了一揖,恭声道:“秦大人。”
威仪四方的声音陡然响起,浑重中又带了几分施压,道:“你是何人?陈白述呢?”
江思渺不退不避,又揖了一礼,堂堂正正与之对视,清了清嗓:“回秦大人,下官为太医院新任医官江思渺。”
秦朗本就不快的脸上出现了一丝震惊,半晌未曾开口。
一旁的老翁见这情形,先一步开口道:“放肆!太医院如今是无人了吗?尚书两次相请,你们竟敢阳奉阴违!”
江思渺微垂着头,丝毫不为之所动。
那老翁正要叫人让她请出去时,秦朗直起身抬了抬手,屏退了下人。
眼下他疼痛难耐,实是等不得了,前些时日他也听过宫里的口口相传,说是一位姓江的新晋医官在生死攸关时救治了陛下,将陛下从鬼门关又带了回来,想来就是面前这位了。只是他未曾想到她竟如此年轻,还是位女子。
江思渺轻声提醒:“秦大人,还请屏退所有人。”
“老爷?”老翁似是不放心,面有不虞地开口喊了声。
秦朗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屋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江思渺上前先为其诊脉,来之前她有所了解过,秦朗是因早年操劳过度,又逢时移势易心中郁结,又拖了这许久,如今终于大病初现,全身疼痛日日难眠,细细看去人也比从前浮肿了不少,不知情的人或许还会以为这是身体康健逐渐肥胖之象。
若是不能得以医治,积年累月终会器官衰竭力尽而亡。
“如何?可能医治?”上位者沉重出声,不自觉的带来一股压迫感。
“回秦大人,三月内会逐渐康复,至于痊愈,下官不敢妄言。”江思渺打开药箱,取了一个五彩琉璃瓶置于桌上,“这是凝神香,可助大人入眠,然切记一日至多只能使用一次,万勿多用,一瓶是十日的用量,十日后下官会再为大人送来新的。”
言罢又连贯写下三四张药方,解释道:“这是大人这一月需服用的药,一日三煎,分别于早中晚服用,一月后下官再为您请脉写新的药方。”
秦朗颔首,神色淡漠,方才像是忍着什么似的,这会儿才开口。
“本官其实知道太医院众人都不愿来我府上,你又是因何而来?”那一双眼直直盯着她的眼睛,仿若攻击的鹰,若是发现她撒谎或是有别的什么意图,便啄了她的眼。
江思渺退开两步,整了整衣袖,头埋下去作了一揖,回道:“君子以道德轻重人,小人以势轻重人。”
她之所以说这句话是因为这是父皇曾经教导皇兄的话,是以皇兄也经常挂于嘴边。
果不其然,闻言秦朗猛地起身,上前两步,不可置信般的看着她。
“你究竟是谁?!”
江思渺直起身,敛下衣袍,姿态正端,眼神凌傲且张扬,回望过去四目相对,她的声音充斥着秦朗的耳鼓。
“太医院新晋医官,定北将军夫人,江思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