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头

    1.

    那是一个极炎热的中午,我坐在飞驰的城郊公交车上吹着空调风,呆呆地看斜下方被晒得油亮的沥青马路。邻座大哥身上的汗味好像经过数轮发酵,在每次颠簸的震荡中入侵我的领空,我只能把头偏向窗户以保证呼吸顺畅,这样一来,又未免向烈日的曝晒自投罗网。

    直射的太阳让看手机都成为滚烫的奢望,我没别的办法,唯有对着窗外发呆。

    公交车即将驶上跨江公路大桥,离目的地更近一步,我和客户约在江对岸新区的一家咖啡店,为此早出发约半个小时,事实证明无需打这么充足的提前量。城郊公交车带着同行缺乏的野性,像头郊区和乡村杂交的巨兽,在交规允许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范围内横冲猛撞,开得丝毫不比私家车慢。

    我即将比预计时间到得更早,早到有些离谱,于是思索一会儿要在咖啡店度过,还是去周围的商场闲逛。

    就在思绪纷乱、有一搭没一搭地躲避咸汗和烈日夹击的过程中,我瞥见了那抹公路大桥上的可疑背影。一位身穿白色T恤的清瘦男子背对着我、面对着江,坐在人行道的围栏上,坐姿好像没带钓竿的钓鱼佬。他大概很年轻,蓬松浓密的头发显出男大学生清澈而颓然的气质,但因为没有看见他的正脸,我对这判断又很不确定。

    他那样坐着干什么呢?我在心中向自己设问——最奇怪的答案是晒太阳,最搞笑的答案是学姜太公钓鱼,最可怕的答案是想跳江。

    他想跳江?也许是胡思乱想太久,这猜测蹦出来时,我还带着正午昏沉的麻木,而后才是一阵惶恐的心悸,发觉该重新寻到他仔细看看,公交车却已经远去了。

    我们夹在车群中,疾驰于公路桥上,途经的一根根翠绿栅栏变成排队后退的定格动画。他想跳江吗?我还在想。

    有一瞬间我回忆起与他交汇的刹那,他做了个撑起手臂挺直上半身的微动作,又实在没法确定,那出自目睹还是我丰富的联想。

    不知是即将早到的一个小时,还是身边围绕不去的闷汗,又或者是冥冥中的坐立难安,让我鬼使神差地离开座位,走向下客门。本站车停在桥头,对于江这边的人来说,应该叫桥尾,头尾之间是全长三公里、跨过两座江岛的斜拉桥。我握着更加滚烫的手机,立在人行道,听车流倏忽而过的嘈杂风声,觉得自己真是被正午的太阳晒坏了——我得往回走至少一公里,才能确认那个男孩的状态。

    都下车了,我别无选择,只能往与他错身而过的地方去。

    难道除了我没人看见他?难道大家只是来不及思索地一瞥,也无暇停车,或者没看清他并未携带任何渔具,合理化了行为?路上我昏昏沉沉地想了很多,视线越过拦路的白色塔柱,惊愕地发现见不到那个人了。我尽量快走,快跑,终于来到围栏前,事实上,我都不确定刚才是不是在这见到他,围栏都长一副模样。

    没有人,除了我。

    我低头看向江水的微澜,那里只有桥墩处聚集的漂浮垃圾。如果水面足够平静,阳光足够强烈,或许还会映出我的倒影。他是无声无息地跳下去了,还是从未存在过呢?这让我格外自疑。

    听上去像是小时候老家传说中水鬼诱人做替身的手段,我困惑地前后仔细盘查一圈,从桥尾走回桥头,还是一无所获,除了一个被晒得愈发滚烫的脑袋。

    或者真是错觉吧。当下一班公交车停站,我把这段离奇而浪费时间的冲动之举忘在脑后,去往约定的咖啡馆,替领导完成她不愿亲至的痛苦交涉。虽然痛苦,好在顺利,等到返程时,我又路过那座桥,这回是在桥的另一侧。

    ——想想亲人,回家吧。

    一个短暂的高峰期拥堵,让我看清了围栏上磨花的记号笔字迹,随即发现周围还有很多类似的话语。

    ——没什么过不去的坎!

    ——狗男人而已,姐妹别傻,快回头!快回头!

    一个晃神间,车又飞奔起来,将那几行字的残影留在我的脑海。看来不是多虑,我想,这座桥上的确曾经徘徊过不少轻生的脚步,以至于让人留下这样的劝白。

    所以那个男孩,他跳下去了吗?我不得而知。甚至仍然分不清,他到底是真实的存在,还是某个隐秘时空重叠中乍然现身的绝望魂灵。

    ——

    2.

    “江桥”、“跳江”,晚上我回到出租屋,在浏览器检索这两个关键词,才知道很多地方的江桥都曾是著名的轻生者打卡点,看着看着,心情再次沉痛,突然想点一根烟。

    我从未抽过烟,也很讨厌抽烟,小时候家里萦绕不去的烟味儿和离太近会灼烧到手背的火星,都让我对“香烟”之”香”产生生理性反胃,但受益于文学和影视作品的浅薄熏陶,惆怅时,我又只能联想到香烟。

    烦忧的情绪愈发浓郁,我好像被什么东西侵染了,睡前还无端落了几滴泪。

    低落的状态直到第三天加班才有所缓解,对布尔乔亚剥削之恨让我抛弃伤春悲秋。这天下班比任何一天都晚,我饿着肚子,期待拿到那份早已送达、大概已经放凉的外卖。

    走到单元门口时,察觉些许不对,有个脚步一直跟着我,从公交车站到小区楼下。期间我回过一次头,看见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因此没太在意,但刚才路过车库前的凸镜时,发现她还跟在身后。

    不至于这么巧合,一路同行十五分钟,我立即站住,回头死死盯住她。这是我面对难缠的客户总结的手段,得先硬起来,哪怕色厉内荏呢?总之在气势上给人难惹的初印象。

    “你要干嘛?”我问。我的嗓子本来就不细,凶起来真的很吓人,她果然怂了,说:“你别误会,我没有恶意。”

    我借着单元门下的广告灯箱的白光,打量她的五官,确认是陌生面孔。

    “那你跟着我干嘛?”

    “前天中午,你在公路大桥吗?”她突然问道,“刘阚宜的尸体找到了,你知道吗?”

    “谁?”我为那个陌生的名字发出疑问,但已经隐约意识到她在说什么事。

    “他就在你面前跳江了,”女孩解释道,“他是我的同学,刘阚宜。”

    我懵了,不为陌生的名字和她的突然到访,而为她话语中的场景,我说:“我没看见他。”

    “你看见了,他跳江之后,你还往桥下探头,来回找人帮忙,但没有车停下。”女孩说出更让我意外的话,“我当时就在康阳路搞延时摄影,一台摄像机,一台单反,全部拍下来了。”

    ——

    3.

    出于自我保护,我放弃了家门口的外卖,带女孩来到24小时营业的快餐店,虽然不久后又被证明多此一举。她迫不及待地拿出相机,给我播放拍摄的内容。

    视频始于清晨,女孩显然想拍出这座大桥临江而立的朴实无华的一日,却在正午时被个破口袋般突然掉入水中的人影搅乱了安排。如她所言,男孩跳下去的同时,我的身影小跑而过,在桥上那个位置探头出来,却没有救援者应有的着急。我踱着步,往事发地前后各走了约三百米,时而向四周张望,好像真的在寻人帮忙,最终举手挡着直晒面孔的光,慢悠悠地走远了。

    视频也停止于这一刻,女孩说,这是她回去剪辑视频时发现的,她只截取了前半截,后半截交给组员做参赛视频素材了,她只说自己是下午到的,没告诉组员有前半截的事。

    我听不进去她的话,觉得那些细节跟我没关系,只是惊讶于她真的拍下我和跳江男孩的同框镜头,可我什么都没看到,我发誓,千真万确,什么都没看到。

    我的快跑是因为没看到,我的探头寻找也是因为没看到,我前后徘徊,时而望着飞驰的车流迷茫发呆,都是因为那个炎热的中午一无所获。

    为什么那个人明明在我面前跳江,我却没看到?如果亲眼目睹,我一定会报警的!

    对啊,她怎么不报警呢?!

    倒不是把黑锅甩给别人,此时此刻我看着那女孩子,想起诸多不合理。

    凭借一个放大就模糊的视频,她怎么知道我住在这个小区?怎么确定跳江者就是她认识的同学?怎么不报警,怎么不配合调查?虽然现在看来,如果她配合调查,倒霉的就是我了。

    至于她找我,又想要什么?

    她喝着冰可乐,面对我的疑问,轻描淡写道:“我有刘阚宜的微信,他跳江前在朋友圈发了遗书,我当时并不知道他在哪里,还以为是玩笑,那男生隔三差五就会搞这么一出。而且当时是中午,我摆好设备就在一边吃饭了,谁会好几个小时都紧盯着画面看呢?要不是录下了全过程,我也不知道他就在那座桥上。”

    这能解释一部分问题,却解释不了剩下的。我问:“你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她笑道:“因为我见过你啊,姐姐。”见我迷茫,她补充着提醒,“你半年前和我妈签了租房合同。”

    她的手精准地指向那栋建筑露出的一角,如果我们就站在单元门下,我相信她会分毫不差地指向我卧室黑漆漆的窗户。

    “我上大学以前,就住在这里。上个月你跟我妈说小区旧楼改造,需要户主签字,也是我代表我妈来签的,当时在物业处,我还站在你对面,你可能没注意到我。”

    她是房东的女儿?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

    我向她核对了户主的名字、电话和租房各处细节,关于她身份仅剩的怀疑也消散了,接着只有最后一个问题。

    “这件事和我没关系,你为什么找我?”

    她问出了当下我最回答不了的疑问。

    “你看见他跳江,为什么不报警或者打救援电话呢?”

    我说:“我真没看见他。”

    她指着视频中暂停的画面,那是我向下张望的一幕,她什么也没说,却摆明了“证据确凿”的意味,这下我完全解释不清了。

    那个炎热的中午,我只记得大约来到围栏的时间,却无法精确想起一切,我甚至没觉悟用发烫的手机录下我之所见作为佐证。桥墩和水面相连处的漂浮垃圾里,到底有没有暗藏着一名轻生男大学生的头发顶,我更加无法记起。

    我百口莫辩,等着她开口说出更深的意图,她说:“没关系,姐姐,你说出原因就好,我不想谴责你,我知道他死有余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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