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辜

    1.

    什么叫“死有余辜”?

    我因女孩不经意间展露的冷血不适,明明连她的名字都没弄清楚,倒是窥探出人命背后隐秘的恩怨纠缠。我又不认识他们,当然以死者为大,纵然有什么罪行,也该跟着自尽的举动烟消云散了。

    女孩解释说:“刘阚宜好像心理变态似的,平常性格就孤僻,不和同学来往,看着老实,却能做出尾随女生、把对方吓到报警的事。他还有好几个混社会的朋友,小偷小摸打架斗殴一样不落。他不亲自下场,就做望风的、拉皮条的、帮人递刀子的事儿,在学校风评很差。”她说着,掏出手机精准找到那男生的朋友圈,将其留下的简短“遗书”给我看。

    我示意她可否由我拿着手机阅读,她大方地同意了。

    “今天,一个烂人决定结束腐臭的一生。既往不咎,人可以重新开始,都是这么劝我的,可我知道这是一厢情愿。被害者的伤疤还没愈合,加害者又怎么有脸遗忘?

    “我不能选择为何而生,却可以选择为何而去,这几年间,我深刻领悟了自己的肮脏、懦弱和自私自利,但这样的我,心中也藏着一团微弱的火,良心则是悬浮的雨云,如果二者势必你死我活,要么烈火驱散良心,要么暴雨压灭心火,无法做出抉择的人,说出一句‘永别’,是懦弱者最大的自宥。

    “以及抱歉——为所有被我伤害过的人。”

    从女孩的账号上看,有两个人给这条朋友圈点过赞,有三个人留下评论,分别是省略号、问号和“啥意思”。她和男生大概没有多少共同好友,以至于评论区丝毫没体现出遗书的肃穆,文艺的表达也为跳江之举抛出一颗掩护的烟雾弹。

    至此,我知道他是个社会评价一般、曾经做错过事、如今受不了心理压力而跳江的学生,似乎也不值得多少同情,可他经历过什么,是好人还是坏人,该死还是该活,仍然跟我没半毛钱关系。

    我奇怪的是为什么我没看见他,以及为什么这女孩非要来找我。

    “姐姐和刘阚宜约了在那里见面吗?”她突然问,见我生气地想辩白,又补充说,“这是我通过录像内容猜测的。他以前也在朋友圈发表过‘小作文’,后来删除了,可能是没勇气结束生命吧。我听说有人会在网上约伴,以免独自行动下不去手,所以猜测,是不是姐姐和刘阚宜做了这样的约定,虽然最后姐姐没有履行承诺。”

    “我都不认识他,怎么约他?至于相约自.杀,也太可笑了。”我说,“我压根儿没看见那里有人。”

    “那我拍到的又算什么?总不能是鬼魂吧。”

    我解释得头昏脑胀,再次强调道:“我只是坐公交车路过,看他状态不对,怕是轻生者,就下车找他。人我是没见着的,我还没到那里时,就已经没人了,前前后后,唯一的人影就是我自己。我不知道你的视频是怎么来的,你说你剪辑过,那你有没有P过呢?”

    女生不说话了,我诚恳道:“如果我真的做了这样的事,警察会找我。我相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女孩道:“我也相信。”

    “那你还有什么事吗?”我又问,“你想拿这个视频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把镜头盖卸下又合上,发出一连串闹人的“咔哒”,“就像你说的,如果警察认为你有问题,一定会找你调查,可是未必会找到我,因为我不在现场,只要不主动检举,根本没人知道我录下了像。”

    这姑娘绕来绕去,莫非是想敲诈勒索我?借着拿手机看时间的动作,我悄悄按下录音快捷键。证据得及时保留,不能在这种事上再吃一次亏了。

    “所以你想要什么?”

    “就算你发誓说没看见他,我也不信,因为我只是把视频裁成两段,并没改变内容,它展示出来的就是原始版本。我确信你见过他,我来找你,最初的想法是听听你这么做的理由,再决定要不要揭发。当然,我不觉得刘阚宜值得同情,如果你的解释打动了我,或许还会包庇你,视频在我手上放烂了,都不会拿出来交给任何人。

    “但是你一不认识他,二不承认见到他,让我很疑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把相机装进背包,向我告别:“这段视频到底怎么处理,可能要考虑几天才能决定。反正你也知道我是谁了,我想清楚后,会电话联系你的。”

    当时已经凌晨一点钟,虽然城市还四处霓虹,街上也偶有行人来往,但放个年轻女孩自己回家,还是让我隐隐不安。不安是出自对同性的共情,即使迄今为止的所有接触都让我不喜欢她 ,她手里还捏着让我百口莫辩的“罪证”,但共情似乎是超越个人恩怨的。

    我问她要去哪,她说回C大,我问她这么晚了还能过门禁吗?她犹豫了,于是我建议她租住一晚附近的宾馆。

    “没带身份证,姐姐。”

    她看着我,可就算她是房东的女儿,我也不能把她带回家。我的善良让我给出建议,又只能置身事外。这时天上打了一记闷闷的响雷,快餐店的玻璃被风吹来的东西刮得乱响,一场暴雨即将到来。

    那女孩子看了看外面,又看了看表。

    “回去吧姐姐,不用管我,我现在叫个顺风车回校,宿管会开门的,大不了道歉嘛,你抓紧回家吧。”

    我有了毫无负担脱身的理由,就不再废话,她叫的车五分钟后才到,所以是我先离开了快餐店。我将打包袋顶在头上,感受斜吹的雨丝越来越密集地砸在脸部,终于在雨下成瓢泼之前来到房门口,把外卖提进屋。

    这时一道闪电划过,将客厅照亮,雨“刷啦”一声就下大了,加班的疲劳伴随突如其来的倒霉事件,让我看着大雨愣了会儿神,才想起打开电灯。

    强撑着洗完两件内衣,脑子还在复盘这件诡异的奇遇,又觉得自己问心无愧,不必惊慌。她怎么猜测是她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心里好受了很多,实在犯困,洗漱后就睡觉了。

    我没有睡得很踏实,想不通的种种仍然在潜意识打架,梦中的我再次回到江桥,这次向下张望时,看到一张年轻的面孔,皮肤被水泡得发白,张开嘴唇对我无声地说着“救命”。我怕极了,迫切地四处寻觅工具,想拉他上来,而且格外清楚地知道,对岸的街上有人正在拍摄,生怕在镜头面前表演不出急切感。

    可是周围什么趁手的工具都没有,只有飞驰而过的车子。

    我开始拦车,拦人,最后凭借怪力把护栏拆掉,组装成自认为能用的梯子。

    成功施救时,很多该来的人终于姗姗地迟来了,围成密不透风的人墙,我不敢多看一眼,尽量离他们远远的。到围栏边上,桥面恰似荡秋千般晃动起来,把我以布口袋落水的同款姿态晃进河里。

    ——

    2.

    这梦太过压抑,我瞬间清醒了,周围明如白昼,比梦境还不真实。我生怕睡过了头,找到手机查看时间,才三点半,窗外仍在下雨,刺眼的亮光不来自太阳,而是房内的白炽灯。

    灯为什么亮着?理论上我肯定是关灯后才睡觉的,多年租房已经养成节约用电的习惯,可是今天太累了,偶尔忘记了吗?也有可能。

    我甚至有些感恩做了噩梦,不然睡到八点钟才醒,要为无端浪费的电费心疼。

    雨声和噩梦让我对重新入睡有些抗拒,干脆就着灯看了会儿书,安定心神,看到睁不开眼,已经接近四点半,终于可以睡个回笼觉。我关掉房灯时,窗外的阴云已经能隐隐反射出天光。这一觉还在做梦,梦见一个律师客户在帮我做无罪辩护。

    “她知道什么?一个五岁大的小姑娘,早就被吓傻了!”

    我为了配合他的话,装作吓傻的样子,可五岁的年纪怎么也乔装不来,我奇形怪状地逃脱了审判。

    再醒来时是早上六点半,闹钟还没响,墙壁对面传来邻居送双胞胎小孩上学的嘈杂。我抬头看着卧房的天花板,突然睡意全无。

    灯还开着——而我这回清楚地记得,睡前将它关好了的。

    恢复清醒的同时,我第一反应是家里进了外人,否则不会接二连三开灯。我抓起立在床头的硬塑料扫帚,在它的护佑下打开房间门,这是唯一一个坚硬的长柄武器,除了我的房间,没有别的灯擅自开启。客厅映着朦胧的晨曦,防盗门也好好地反锁着,几双鞋摆放的位置、角度,和记忆中一样。

    我的租房不大,一室一厅一厨一卫,不到五分钟就能仔细搜查一遍,我确定了,没有人,只有我。

    卧室灯还亮着,窗外的雨已经停了。

    疲惫、疑惑和隐约的不安,让我窝在客厅刷短视频,挨到时间出门上班,除了把灯关上,再没踏入卧室一步。

    要我说,一切倒霉都是从那天开始的,从未被我注意到的生活小事,突然开始频繁出现问题。比如在通勤路上划破丝袜,在开会前弄掉签字笔,记错项目截止时间,把给特定人的消息发错对象……这些接踵而至的小事让我愈发精神恍惚,做更加离奇古怪的梦。

    就在我再次于深夜梦见那座江桥,因水中缠绕的长发惊醒,发现房间还亮着灯后,终于开始怀疑,问题并不出在我身上。

    难道是撞鬼了?

    那个男生叫什么来着?刘阚宜,也不知道是哪三个字。我到过他跳江的地方,没有救成他,于是被哀怨的灵魂缠上了吗?

    又或者录像中展示的才是事实,我的记忆出现问题?

    手握视频的女孩再没联系过我,距离初次见面已经过去快一个星期,我不知道她考虑出了什么结果,总之是销声匿迹了。我明明是唯物主义者,但这样标榜的人也会时而怕鬼,更何况我做的梦愈发不对。

    男生的头发越来越长,T恤越来越白,桥越来越小,我的视角从平视越来越仰望。我在微信上找了曾经帮我解过梦的起卦者,她说我的确撞了鬼,让我找个红绳带带,下次再做噩梦醒来后,要严厉地大声骂出口,把鬼吓跑。

    “缠着我的鬼,是男的还是女的?”

    她回答说:“是个长头发的男人。”

    这让我更困惑,又去找一个测塔罗的验算,对方没说有无鬼魅缠着我,只说我最近慌乱,是由于过去的心病。

    “无法释然的就让它过去,不要沉湎在懊恼里。”她说。

    一切玄之又玄的东西都在给我虚幻的安慰,同时又带来更深的联想和思索,我不是我,而是一团无实体的气,随着流年或者运势拉长捏扁。

    江桥的梦还在继续,但是这回能清晰认出是梦里。我也想大骂缠着我的东西,却找不到对象,江桥上只剩下我自己,和远处冥冥可见的相机。

    那天晚上,我看到防盗门被贴了催交物业费的条子,于是想起房东,借机询问她女儿的信息。

    “她是在C大上学呢,你怎么知道呀?”

    我撒了谎,说有一天在小区遇见她了,两人有了一次友善而匆忙的邂逅。

    “最近家里卧室的灯偶尔会自己打开,以前有过这种事吗?”

    房东是这么说的:“老房子了,可能线路有点老化,我们以前也出现过一次这种问题。这样吧,我让其殊联系个电工,帮你看看。”

    我意识到“其殊”就是她女儿的名字,就要了她女儿的联系方式,谎称我们单位最近和奶茶店合作,有饮品券发放,给妹妹留几张,和同学团建,或者请朋友吃饭,都能用得着。

    就这样,我拿到了那女孩的电话号,又顺藤摸瓜地找到了她的微信。白天我在好友申请上表明身份,她很快就通过了,我问她在做什么,她说:“参加刘阚宜的追悼会。”

    原来那男生的名字是这三个字,奇怪的组合,似乎是沿用父母双方的姓氏。

    “你和他关系很好吗?为什么去参加追悼会?”

    她回答:“嗨呀,什么好不好的,都是同学。”

    她发给我一个定位,在距离我7公里左右的地方,我有些惊讶:“刘阚宜是本地人?”

    “对。”

    C大算得上是知名院校,这男生又是本地人,有什么想不开的事,非要轻生才能解决呢?

    “你要来吗?”女孩问我,“我一开始不想去,但背后说过他的坏话,总觉得有点不安。我来追悼,也是安他的魂,就算做鬼也别来找我。”

    她说话好刻薄,却总能道出我隐约的忌讳,想起卧室偷偷点亮的灯和偶发性倒霉事件,感觉在电工到来前,也该去安抚精神层面的滋扰。

    于是我请了假,按照地址打车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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