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得早晚各涂一次,天刚蒙蒙亮,周砚笙就来到了付浔屋前。敲门后等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屋内才传来脚步声。
门开了条窄缝,匿于狭长缝隙后的付浔单着素色寝衣,乌发散乱,眼皮似是重愈千钧,半阖着双目看向来人。
认出是周砚笙,他转身往屋里走,蹬了鞋扑到被褥里,很快又闭上了眼。
离晨训还有小半个时辰,他可以再睡会儿。
周砚笙关门进屋,也不打扰他补觉,轻手轻脚将人揽起,半褪去衣衫,只露出背部。细腻肌肤上横着几道已然结痂的伤口,修士的自愈能力可见一斑。
正是长身体的缺觉年纪,付浔睡得格外香甜,也临时解除了有关身体接触的警报,温顺地趴在他怀里,放松柔软,像个随人摆弄的布偶。
如此不设防,或者说只在开门时象征性防了一下,叫周砚笙又喜又忧。
纵观付浔的所有表现,不难看出他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无异于一张白纸,谁都能往上涂抹几笔。幸而他身边都是些发自内心爱护他的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就周砚笙目前观察到的情况来看,天泽宗众人正在向付浔传授为人处世的道理,那么这种人际交往层面的空白只能是源于父母的疏忽。
关于付浔身世的种种猜测再次浮上心头。
系统实在受不了了,为了防止宿主在自我脑补的岔路上越走越远,它及时出声:【宿主你直接问问看呢。】
周砚笙呵呵一笑,道:【我们还不熟。】
“不熟”二字附带着强烈的个人情绪,铺天盖地的怨气直击系统cpu。
系统:感觉再这样下去宿主要变成整天胡思乱想的怨夫了……那不是纯粹的精神污染吗……
为了自己今后的工作环境着想,系统抖抖并不存在的鸡皮疙瘩,效率极高地编辑好文本,然后发送了申请:【好了宿主,我已经向主脑申请调取了付浔过去的记忆,应该很快就能审批通过,你就等着吧。】
系统都做到这份上了,周砚笙也不好再说什么,便拉回了过分活跃的思绪,开始干正事。他将药罐置于一旁,指腹蘸取淡黄色膏体,细致涂抹至付浔脊背处。
付浔大概是嫌痒,肩胛骨一颤,躲闪间身体自然下溜。见状,周砚笙极顺手地把他提了起来,并环腰固定。
臂弯里的腰身细而不弱,柔韧有力,每一道线条都是勤学苦练的成果。
时隔多日再次抱到付浔,周砚笙心如沸水。少年人柔软的脸颊靠在他的肩头,轻缓的呼吸扫在耳畔,起落如潮汐。
周砚笙静止了几秒,而后才继续上药。他将目光锁定于粗砺伤痕,鼻间清香却是避无可避——他才练气,总要喘气。
好不容易以审慎的态度涂完了药,他帮付浔拉好衣物,将人平放到了床上。
用布巾净过手,他又折回床前,轻轻捏了捏付浔的脸,无声叹气。
他知道自己应该循序渐进,也正在这么做,但满溢的情感无处宣泄,委实是憋得慌,让他恨不得直接快进到洞房花烛夜。
以现在的进度,真等到能摘取成熟果实的那天,他恐怕已经忍得心理变态了。
……
借涂药一事,两人交流增多,也拉近了些距离。周砚笙成功摘下陌生人的帽子,升级为半生不熟。
要问两者间的差别,大概就是现在付浔见到他会主动打招呼了吧。
没过多久,系统也收到了审批通过的消息,回信里另附了一个视频文件。
它把文件共享给周砚笙,一个蹒跚学步的幼童出现在一人一统眼前。
但随之而来的并非什么阖家欢乐的温馨场面,只见一管事打扮的男子站在付浔十丈开外,冷眼看着付浔不断跌倒爬起,毫无相助之意。地面粗糙,付浔的掌心很快破损,再次跌倒时在地上留下了两个血淋淋的掌印。
见年幼的付浔受此磋磨,周砚笙面色陡然黑沉下去,咬肌紧绷,系统则气得吱哇乱叫,试图用言语的力量对管事施以极刑。
片刻后,另有一人出现在画面中。他对地上的血迹视若无睹,只和管事交代了几句话,说完便离开了。
陆陆续续又有几人出场,但根本无人在意付浔。
冷漠,这是他们给周砚笙唯一的感觉。
很快,多次摔倒的付浔再难站立。他跌坐在地,膝盖和手肘处的布料破损严重,外露的皮肤伤痕累累,淤青遍布。
即便如此,付浔仍不哭不闹,孩童的本能似乎从他身上被剥离了。他看向不远处的管事,说了一些意义不明的童言童语,在旁人听来就像是小鸟鸣啼,除了他自己无人能懂。
管事当然也听不懂,并未回应。付浔见他不理自己,又实在无法站起,只好使用他已经掌握了的移动方式,自行爬到可借力的老树旁,靠坐着休息。
至此,他的手掌和膝盖已是惨不忍睹。
系统不忍再看,把进度条往后拉了一大截,跳到了付浔四岁时。
画面中,付浔缓慢饮下一碗黑漆漆的汤药,被苦得反胃,忍不住吐了一口出来。婢女见状又重新去端了一碗,递给付浔,全程未发一言。
付浔脸上没什么表情,接过汤药的动作却迟疑了片刻。他看向映着自己面容的黑色药液,终究什么也没说,一鼓作气闷了。这次他死捂住双唇,硬生生忍住了没吐。
知晓了这段过往,周砚笙不免想起付浔在凡间喝药的情景,感到愕然的同时心如刀绞。尽管付浔下界渡劫时并无过往的记忆,但幼年经历像是被刻进了意识深处,形成了无声的告诫。于是,面对同样苦涩的汤药,付浔宁愿强行克服生理本能,也不想重蹈覆辙。
那么多次,他居然从未察觉异样,只觉得付浔乖巧。
他简直想一头撞死在墙上。
【宿主……我们先不看了吧……】系统大破防,此前它还能情绪激昂地骂人,现在的它只剩悲伤这一种情绪,【呜呜呜浔宝怎么这么惨啊……】
周砚笙面沉如水,心绪难平。他没有理会系统,自顾自看了下去。
从旁人的闲言碎语中,周砚笙拼凑出了付浔被如此对待的原因。
其母难产而亡,其父则在不久后因渡劫失败而陨落,族长之位易与他人。
付家修为最高者便是付浔之父,而今宗族失了顶梁柱,其余族人资质平平,再无可担大任者。
付浔满月时被测出根骨奇佳,且是族内前所未见的变异雷灵根,于是期望一层层累加,本只是希望他子承父业、早日接过族长之位的族人,现今盼他能够担起振兴宗族的重担,带领付家攀上高峰。
昏庸无能的族人宽以待己严于律人,信奉修行要从娃娃抓起,严苛的培养计划由此诞生。他们为付浔规划了一条非常人可忍受的修行之路,将他的道框定在晋升速度最快的无情道上。
旁人的漠视,毫无亲情可言的家族氛围,减少情绪波动的汤药,凡事以修行为先的教导,一切都是通往无情道的铺路石。
过早引气入体对后续修行无益,付家此等小门小户又无优秀功法,让付浔修习低级功法是对他天赋的浪费,故而付浔在付家只是锻体。直到他达到了峯灵宗招收的年龄下限,族长才把他送去这个声名赫赫的宗门参加入门测试。
但在测试过程中付浔伤了峯灵宗少主孟璋的一只眼睛,与其结了仇怨。孟璋顽劣,擅闯试炼秘境在先,后果却要由付浔一人承担——护子心切的小心眼宗主不仅剥夺了付浔的入门资格,还传信至周边的仙门,而这些宗门不愿得罪峯灵宗,纷纷将付浔拒之门外。
族长不知内情,只以为付浔连入门测试都没通过,震怒后便是失望。
从此付浔光环蒙尘,但也算因祸得福,过了几年较为正常安稳的生活。
后来,琉昱外出游历时偶遇了在闹市看老翁制作糖人的付浔,起了收徒之意。付家未施阻碍,付浔顺利脱离苦海,与琉昱一同前往距付家足有万里之遥的天泽宗,正式开始修行。
这就是付浔的身世。
在付浔前十年的人生里,向他伸出过援手的只有一位老妪,而她没过多久就被赶出了付家。偶尔也会有人良心发现,短暂地释放些善意,但这根本无济于事,他们反复无常的态度只会让付浔困惑。
视频结束后,周砚笙久久无言。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翻涌的情绪中是愤怒更多还是痛惜更多。他既想提刀杀至付家,把这帮灭绝人性之徒绑过来任付浔处置,又想去找付浔,将他搂入怀中,告诉他他值得这世界上所有的珍视。
但这些举动都太过突兀,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何突然得知了付浔的身世,连带着无从解释自己的行为动机。
现在他能做的只有平复心情,等日后付浔将这些事亲口说出,他再采取行动。
他闭目放空了一会儿,而后再次点开视频,又从头看了一遍,确保自己记住了其中所有人的面孔。
从这一刻起,付家众人的命运已不再由他们自己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