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机,林溪碧水嬉沾衣。垂髫信绾青梅子,桃花嗔笑,梨枝带雨,与我竞芳姿。
两张机,晨钟入梦早读迟。悄足掩口竹影里,琴匣案对,双悬剑笔,共子课新诗。
三张机,梁间墨羽恋双栖。天南地北乘青翼,烟波飞去,归来细雨,只聚不分离。
四张机,惜春忍见落花时。梁园未舍青云志,君盟易许,侬心难寄,挥手又迟迟。
五张机,桃园日日伫凝眉。凌风病瘦空飘坠,尘蒙剑脊,诗无人对,小亭自来回。
六张机,为侬底事莫人知。多情恐把功名误,年年岁岁,朝朝暮暮,对镜捻青丝。
七张机,孤单燕子绕梁低。青衣老死难寻觅,咿嘤泪洒,啾咻心碎,脉脉诉哀啼。
八张机,红颜未老燕分飞。几回梦返相思地,琴朋剑侣,拂衣归去,不问世间痴。
九张机,无欢无趣亦无悲。钟情到底别离意,回心亭上,桃花谷里,此后一生思。
——调寄《九张机》
这许多年来,总是忘却不了那从前的许多往事。或许那短短数月光景,只似昙花一现,过眼烟飞,不值得铭心刻骨。抑或世间聚散离合、春华秋叶,来去如期,算不得凄婉哀艳。也许人生更如梦幻泡影,若虚亦幻,何必痴真?那么原本便不该相识,或者如今已早应忘却。
本来只是作过许多梦,大致是些虚无飘渺的想象罢了。然而也就有偶尔落地生根的时候,看似枝芽生得轻易,便想当然花儿开得也容易,晓风微雨未能摧折它,便很有几分得意。趁兴拿来把玩一回,过后便置之不睬,甚至戏弄几番,应该也不妨事呢。看那樱蕊摇颤在风中,只觉得刺激的快活。然而偏就突来了一场讨伐的风雨,那枝叶怎禁受得起?待回头看时,早已落红满地,辗转成泥,再无往日颜色,心中方始一惊,缥缈之间林花谢尽春红,飞来散落,尽浥尘蒙……
仿佛便是相逢之日那场潇潇暮雨,更兼那些颠沛消磨的岁月。而那究竟是哪一天,心下却记不分明了。只隐约记着那几日烟雨缠绵,冷落凄迷。午梦方回,见窗外雨帘斜垂,渺茫如织,心中恹恹无绪。信步出门,远远闪出半角酒旗,正是绝妙去处,便走到街口那家店里去,掌柜姓马,也本相熟的。座上却不见有人,掌柜笑道:“今日生意清淡,只公子一人雅兴。”拣个位子落坐,吩咐只管拿酒来,孑身落寞的日子,本该如此。柜上那蒙古的白干,是向来惯饮的,吩咐再切一斤牛肉,装一盘咸水花生,便作下酒物了。天地有其大,亦可入一杯之浅,日月尽其长,奈何年年蹉跎逝者如斯。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隔窗遥望,只见暮色空濛,远处灯火阑珊,壶中酒也将尽。起身道:“明日再来,一并算钱给你。”刚走出门,清风拂面,一弯新月悬在遥天,雨已停了。却觉清爽了许多,只是别无去处。慢慢走回来,房里正有二人等得不耐,一齐叫道:“快走快走,莫非忘了不成?”便被人拽起出门,穿街越巷,进了一座宅院,不知何处。刚刚落座,说了几句闲话,有人来请:“那边房里去略坐一坐。”随言进得一间书房,满室书香,几列桌椅,案上一张古琴,却无人影。正自纳闷,只听笑声吃吃,边走边道:“来便来,甚么稀罕!”
笑声近了,竹帘一挑,灯下人影婀娜,笑进门来,在角落小几上坐了,却垂下双眸,掩口又笑。凝神看时,见她身姿纤弱如杨柳,长发披在肩后,一身淡白衫子。见人瞧她入神,她也不再悄笑,默默低下头去,晕生双靥。正自细细打量,忽然她抬起脸来,嗔道:“眼红红的,想是醉了,痴瞧甚么?”四目相投,心中微一荡漾,自知失礼,慌忙站起说道:“唐突佳人,罪过罪过,这厢给姑娘赔礼。”说罢拱手一揖。她连连摇手,笑道:“客气甚么呢?瞧你倒不像个斯文人。”听了她这话心中微微一怔,说道:“不错,我书既读不成,做事又糊涂,虚度光阴,两袖空空,教姑娘见笑了。”
她秀眉一挑,道:“你自己的事,我才不理会,哪敢取笑你呢?若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又怎么会到这小地方来?”顿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续道:“我在这儿寄人篱下,何尝不是一样?”
这几句话说完,她眼中晶莹忽闪,一眨即没。心中不禁一热,想说些甚么宽慰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呆了一呆,道:“恕我冒昧,敢问姑娘芳名上下?”她又垂下眼去,羞道:“名字叫的不好,俗气的紧,不屑说了。”又问:“妹子春秋几何?”她俏脸一板,道:“初次见面,我可没显着生分,你倒偏拽些酸文来倒胃口。”伸手一指那几排桌椅,道:“这里是我教小学生读书写字的地方,成天只是和小孩子厮混,可闹不懂你那些老夫子的调调。”
接连被她抢白了一回,心中惶恐,又不知所措,只觉手脚也没处放。她偷眼瞧见这副窘态,只觉好笑,又自不忍,笑道:“哎呦,我性儿急,说话没个轻重,没来由讨你不爽利,我也给你赔个不是罢!”起身浅施一礼,说道:“小女子年幼无知,惹公子爷生气,罪该万死。求您老人家高抬贵手,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小女子这一回罢!”她学着我刚才的腔调,娓娓道来,如念戏文,未听她说完,已拍手跌足,指着她微微上翘的嘴角,笑得说不出话来。
她忽的伸起一指竖在口边,道:“轻声些,别顾着傻笑,阿婆早睡下了,她耳朵很灵的。”瞧她一脸严肃,忙止住笑。细听房外并无动静,方始释然。她指着一张竹椅,道:“站着作甚么,坐下来好说话。”隔了一会儿,又道:“时辰不早啦,明天小孩子来得早,我又贪睡,不陪你了。”
抬头看看窗外,月已中天,将交子时了。慌忙起身告辞,她悄悄送出门来,低声道:“路黑小心些走。”
刚跨出门外,忽又不舍,回头道:“你好生歇息,我明日再来。”她手中捻着鬓角的几丝发稍,道:“那又何必?我没空的,小孩子吃了晚饭才走,你迟些再来,可别大呼小叫,这儿有几位老先生愿意清净的。”说完摇手一笑,裙带一飘,闪进门里去了。
独自站在门外,悄立良久,心中若得若失,说不分明。慢慢走出巷子,回头望去,小楼上烛火依旧亮着。刚才的情形,仿佛梦中,细细想来又极真切,衣袖上还留着淡淡书香,还有她衣上的香味,那么便不是梦,也不要是。梦太短暂、太虚幻,那么刚才的真切会变为梦么?会长久么?
一时思来想去,胸中似有万句言语待要倾诉,沉吟良久,填了一支《满江红》的曲子。心想:这番用心,可不知她晓不晓得。玩味一时,又是辗转反侧,不知东方之渐白。
第二日便去寻她,恰是黄昏之后。门外敲了几声,过了一会儿她才笑着走出来,身上换了一件鹅黄的轻衫,系着一条翠色的丝带,长发拢在脑后,结着一枝凤凰样式的玉钗。她翘起嘴角笑道:“你倒会挑时候,唐家姐姐约我去吃得月楼的藕粉,你定是喝饱了酒,吃不得那里的清淡东西。”见她就要出门,忙道:“正好我也没吃过,不如大家同去,不过先容我作个东道。”她回头白了一眼,道:“你这一来,人家还不跑掉啦?这回你讨个便宜去!”两人相视一笑,并肩出门。
上了得月楼,拣个临窗的位子坐定,替她要了西湖藕粉,又点了几道精致小菜,酒却不敢多添,只倒了一小杯慢慢浅酌。见她却吃得很少,只捏着一盏清茶默默发愣。便放下筷子道:“你的心思,我真也捉摸不透,便连你名姓也不晓得,当真糊涂的紧。”她两眼凝视着杯上的花纹,说道:“这不怪你,我自小飘零,性情便是如此,只求自己遂心合意罢了,旁人如何瞧我,也自随他去。”听她这么说,便再也不好多问,只道:“那么今后有甚么打算?”她摇了摇头,道:“将来的事,哪能说的准?随缘去罢,比方说,今晚咱俩在这把酒言欢,来日也许就人海茫茫各奔东西,那也说不定。咱们今日不说这个,来,我且陪你喝一杯。”她拿过杯子,连斟了两杯酒,自己端起一杯,另一杯递将过来。
她刚才几句话,分明心中怀有无限心事,只是不肯向人表露。知道即使再问也是枉然,心中忽觉阵阵清凉,慢慢接过酒来,一口喝下,胸中登时一热,不知何味。她也就酒唇边,轻呷一点,笑道:“喝酒是你们男人家的事,我可不成。我九叔公酒量好,一顿能喝下去一坛子绍兴黄。他是个学究,喝着酒偏喜欢给我讲古,甚么〈战国策〉呀、秦始皇啦,我那时还小,自然听不懂的,也不想听。他就很着恼,撅着胡子骂我没出息。嗯,你昨天的模样倒有点象他,呵呵……”她边说边笑,两腮绯红,越发惹人怜爱。禁不住又瞧得痴了。她轻轻放下茶杯,幽幽的道:“你心里想些甚么,我猜的到,我的心思,你日后也会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