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方才犹自说笑，一会儿功夫又复默默无语，眼神中的意味究竟难解。忽然想起一事，伸手从怀中取出那副字卷，道：“我的心思，都写在这上面，请你品题品题。”她接在手中，笑道：“昨天咬文嚼字，今日就出口成章了，不得了。我九叔公见了你，定是喜欢。”轻轻展开，只见卷上墨迹淋漓，直欲破纸飞出，她脱口赞道：“果然好笔行书。”细细瞧了一回，说道：“你是想听我奉承你几句呢，还是想听真话？”她这话不知何意，顺口说道：“自然是想听真话。”她瞧着纸上道：“我若照实说来，只怕又得罪了你，平白无故的，好没意思。”这话听来更加不解，只道：“你我之间何须如此，但说无妨，你若不说，倒显外道了。”
她点了点头，伸出两指，在卷上轻轻一拂，过了一会儿方道：“你这首《满江红》辞句书法，均是好的；用心良苦，也属难得，只不过在我看来，形神不合，文不达意，自然称不上佳作。”她此言既出，不禁令人错愕，奇道：“怎生见得？”她微微笑道：“瞧你急了不是？”指着“满江红”三个字续道：“这笔行书，挺拔峻逸、飞扬凝重兼而有之，男儿生来世间，当立凌云之志，所谓字如其人，想见你这腔胸怀抱负，确实不俗。你有此胸襟，本是好的，可是看词中寄情立意，却是儿女情长纠缠不清，用情未免太过执着。文笔虽好，意境却落了下乘，更与这凌厉的笔锋相去甚远。人企求的东西太多，自然放不下的也越多，眼向万里前程，心思却在红粉丛中，温柔乡里偏又留不住你，志气难申之时反倒意马心猿。古来达者，成事终须坚忍有节，人生中令人痴迷的东西太多，试问又岂可得兼？你空有这番志向，却自缚于情苦之中，又怎见得是大丈夫所为了？”
这几句话她轻轻道来，耳边如鸣一声霹雳，不由得心中一震，隔了片刻，方叹道：“姑娘深藏不露，在下真井底之蛙，时至今日，得闻大音希声，何幸如之！”起身深施一礼。她连连摇手，笑的花枝乱颤，道：“哎哟呦，可不敢当，我信口胡说，可别当真。你学问广博，我是敬佩的很的。”
负手远望窗外的星空，缓缓说道：“诗书学问，未必都好，反来乱人心性。两宋以来，世人都道东坡、易安为宗师，开创豪放、婉约两派诗风。我从前读了他们许多词，也学写过一些，谁想不知不觉，将这两宗混于一处，辨不分明了。我非但不知，反倒自诩刚柔冲虚兼于一身，这本是自相矛盾的事，偏偏不能领悟，执迷了这许多年，以致今朝一事无成。我心中之结，经你一语点破，有你这样的知音，亦复何求？也真不枉费了这番心思。”
她静静听着，神色也现凝重，淡淡的道：“你我相识日浅，知音是谈不上的，你有这样的见识，更加远胜于我，只是你所学甚杂，不能专一。但这并非诗词学问的错，读书明理，有甚么不好？只不过诗词学问是一回事，为人做事是另一回事，若是过多沉迷在里头，可不就像水中捞月么？我听九叔公讲过李后主、宋徽宗的故事，他们的学问都是极好的，只因太醉心于此，弄得皇帝做不成，江山也不要了。琴棋书画不会害人，只瞧世人如何看待它。但凡入了痴字进去，到头来还是世人虞情自苦，反过来又说学问不好。我自小也读过书，也喜欢随手写个东西，既然说到这儿，我不怕献丑，这有一篇《醉花阴》的曲子，从前胡乱填的，你若不嫌俗气，不妨指点指点。”便自袖中取出一方素绢，放在桌上，上面飘飘洒洒，如花似雪，写着几行纤秀的小字。
刚刚大略读了一遍，正待细细品味，忽然眼前一晃，她已抄在手中，收回袖底。脸上似笑非笑，幽幽说道：“瞧了一眼，也就够了。一之为甚，焉可再也？若是又沉浸沾染起来，日子久了，也便腻了、厌了，再没甚么稀奇，更不会好生珍视，甚至抛了、弃了，又惹些烦恼出来，倒不如开头便不着心意，无形无迹，反而干净。”
听她静静说完这番话，心中又是惊奇，又是感叹。她每一句似乎平白淡漠，仔细想来，又极有道理，每一句又都是自己平日苦思不解的迷题，经她随口点破，正合心意，不禁又多了几分知己之意，脱口说道：“好妹子，有很多事从前一直不明白，今日听你讲的这些话，我终于懂了。自今往后，我和你从头来过，再不理会那些虚无的烦恼了。”
她睁大一双杏眼，吃吃笑道：“才好好的，又说甚么风话？北边有个园子，桃花开得正盛，你酒也喝饱啦，同去坐坐瞧瞧，好么？”
还未作答，已被她拉着下楼，走在街上。一路默默的走，她不再开口，瞧她神色间淡淡如水，不知想些甚么。眼前景致、耳畔清风，全未在意，只觉身边馨香可人，禁不住心旌摇荡，身不由己伸出右手，在她纤细的腕上悄悄一握，她肩头微颤，登时脸色绯红，似受惊的小鹿一般回腕轻轻挣脱，伸手向前一指，道：“该回去了，晚了要挨骂呢！”紧走几步，人已站在门前。她回过头来，嘴角含笑，见她就要举手作别，心中愈加不舍，又想伸手与她相握，不想她已开了院门，回头笑道：“快回去罢，很晚了，别又惊动了人，有空的时候，再写几个字给我瞧瞧。”吱的一声，推门入内，背影一闪，门又重掩了。只留一缕余香飘在门外，默对双扉，禁不住又想的痴了。
不知过了多久，抬头一看，弦月偏西，夜正苍茫时分。只远处几点灯火如星如豆。独自走出小巷，回想与她相识以来的光景，当真如梦如幻，她的模样总有诸多情态，时而清灵俏丽、忽而矜持羞涩、继而老成持重，亦浓亦淡，若即若离。她脱俗的笑靥，宛如桃花临风绽放，时时刻刻就在眼前，却又捉摸不着，依稀飘渺，如水中月、如镜中花。黄昏月下、纤手曾依，水榭松亭、足音仍在。衣带上留香浅浅、书院里巧笑甜甜。可是这样的日子还能再享有多少呢？她说得对：风花雪月是一回事，处世谋生是另外一回事。自己迟早要为生计所迫，远行异域，也许再难回到此地，青春苦短，何苦教她长此孤独守侯？如果万事随缘，这塞外边城，又能流连到哪一日呢？她绰约之影在心中自是情根深种，可她却从不表露心迹，也许在她眼中，我本非可托终身之人，那么，她便应早早说与我晓得。嗯，是了，她未曾言明，自是怕我身陷此中不能自持。但是她可知晓，自见她第一面起，就已神思颠倒，情不能自已了呢？
就在这月下长街之上，独自冥思苦想，走来走去，心中了无头绪，当真是“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