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叶萧萧,飘摇眉下,又浮上心头。一些事,到了该发生的时候,自然会来了。便如肃杀的秋信,年年今日,“满地黄花堆积”。
风又起了,荒茫大漠上吹来漫漫风沙,卷起流云自月痕边散去,一如轻烟。暮雨后的落叶更添萧索,渐渐将近中秋了,月色也并不好,一弯残钩,昏昏沉沉、柔柔弱弱,如倦靥、如泪眼,一片空朦。
绕出深长的巷子,沿着小街,再经一座桃园,一路默默的走。几枚枯叶不堪风戏,飘下枝桠,旋着、转着,轻轻巧巧的卖弄风姿,蝴蝶扑花般飘散开来。有两片落在肩头,抬手轻轻拂落地上,叶落归根,草木也非无情,“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草木一岁枯荣,人生亦如一梦,只不知醒于何处。
暮色中一角白衫正在风中摇曳,她已等在小桥上。垂着长长的睫毛,面上也似一泓秋水,清冷无声。站在她对面咫尺之隔,却如海天之遥,心中隐隐作痛,便那样默默立着,不知更当如何,殷殷良久。蓦然正待开口,见她那对明眸也正抬起,欲说还休。就在此瞬四目相对,登时便定定凝住,好似有线牵着,想转过眼来,却又不能。只这刹那之间,胜似一夕长夜。昨日多少回忆,折折叠叠、点点滴滴,一幕幕呈现眼前,又眨眼穿梭远去,此地无声,更无须千言万语,心中登时万念皆灰。恍惚见她轻轻摇了摇头,眉梢微蹙,目光决绝,又慢慢垂下眼去。
一时间百感交集,胸中热血上涌,负起双手,凝视着天外无际的苍穹,缓缓说道:“这么多年来,心中一直糊涂,做过了不少荒唐事。幸好有你开导许多,悟我于执迷之境,如今情到浓处,竟不能自已。不知日后,更谁来释我心结?”
其时晚风猎猎,掠起袖襟衣角,轻轻飘动。来回踱了几步,又道:“从前我念过许多词,始终不解古人为何临风洒泪、对月长吁,世上又哪来那么多悲愁苦楚呢?现下才渐渐明白,情之为物,竟然恼人至斯!欢喜快活原是众人共有的东西,自家只能从中分得一点点,苦闷烦恼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没有人能来分担。古人对景伤怀、自顾嗟叹,也许便是这个缘故。世上既有这么多苦乐悲欢,那便任谁也是逃脱不掉的了……我这些心事,今日对你说了,你也不必记在心里,过几日便忘了罢。我也将要走了,不知去哪里漂泊,将来的日子,再瞧你一面怕也难了,我……”说到此处,却不知如何接下口去。
她两指捏着发梢,也不抬头,幽幽的道:“我曾对你说过,我自幼飘零无依,尝尽悲酸,再不想就此一生流离无定。我本就顽劣任性,只要自己开心就好,不理旁人怎样的想头,你怨我也好、恼我也罢,都由得你,我没你说的那般好,不过一个俗人罢了。你学识渊博,更有志向,大好有为之身,我确是敬佩的很。无论你日后闻达也好、无名也罢,我总不希望你就此沉沦,那样的话,我也一辈子不会开心。你讲过、我也晓得李后主的故事,象他那样活着,固然惊艳不俗,可我们寻常人家却禁受不起,平平淡淡才是小百姓的日子。你若就此执迷下去,也听凭于你,只不过这可是自家招惹来的,并没人强加于你。这是我的真心话,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都和你说个明白,将来不管你走到哪儿,我在千里之外,都会愿你身子安康,万事顺遂。将来也定会有更好的人陪你一生一世。你若想我想的紧了,也可回来看我,只不过,我却不能……”她说到这里,语声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两行清泪,从她桃花一般的脸上悄然而下,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直教人肝肠寸断。心中不胜酸苦,柔声道:“好妹子,你的心意我自然明白,我哪会怨你?你我相识,日浅缘深,窃得这些时日共处光荫,已好生欢喜,够我平生眷恋,亦复何求?只盼年年月月,都有你这样的知己,携手并肩,不愁寂寞,更愿今生今世,如你这般平静淡然、心无增减。只不过我没你那样的定慧,说说容易,做起来怕又糊涂。”
她抬起头来,嘴角微微翘起,似笑非笑,说道:“小女子年少轻狂,冒犯公子爷,您老人家宽宏大量,大人不计小人过,小女子无以为谢,惟有晨昏两柱清香,求菩萨保佑公子身荣体健、福寿绵长。”
她学着从前的语气,娓娓念来,月光下明眸贝齿、双靥含羞,便如初次相见那晚的情形,往事如昨,今朝看朱成碧。回首前尘,再没甚么牵挂,胸中热血,一时涌上喉间,口中说道:“若有缘再见,他日也能重聚,若今生无缘,今夜便此长别。我这便要走了,你……你好生珍重!”
再深深看她一眼,转过身来,也不回头,径自去了。远处钟楼上更鼓声闻,正是子夜时分。
风更紧了,早吹淡了残月,街上已没甚么人影,空空荡荡。疾步走出长巷,胸中一团空洞,不知更将怎样,只是使力疾走。恍惚间,足尖撞到了一颗青石,身子踉跄一步,心中气苦,右足飞起,将那石子远远踢开。只觉胸腹之间气血翻涌,难以平定。回眼一望,小楼之上暗无灯火,只见残月如钩。心想:这番拂衣而去,石桥小巷,不知几时再来,前路遥遥,更不知该去哪里,来日又将身在何处?黄天若非弄人,可世人之苦,又是从何而来?
走了一程,暗自心想:一己之私,又何必怨天尤人?人生得意处,只须尽欢尽兴;天涯失意时,也只能自顾自怜,况且今夜之后,又复冷清寂寞,为何至真至美的东西又是最短暂的?心上用情痴深、苦心密意,却空留一身烦恼,究竟是对、是错?消磨了岁月年华,却为这儿女情长执迷,到底该是不该?
寻思许久,更加不得其解,反倒愈生迷惑,转念又想:伤情虽苦,但光阴总会消磨一切,稍加时日,我会不会就此忘却、再不能记起?那么她呢?若干年后,是否还会记得我呢?若是这样,世人口口声声讲甚么天长地久,又从何说起?可见世人非但欺人,亦复自欺,我本想解脱情缚,如今看来,倒是更加糊涂了。
想到此节,心中更添彷徨无计,只觉胸口憋闷得紧,想找一件甚么物事排遣,忽然一念闪过,有了计较。疾步走到街口,远远望去,招牌下灯光依旧亮着。拔步奔到近前,伸手推门,门却从里面栓起。凑眼去瞧,房内油灯如豆,只一个伙计伏在案上,鼾声打得正紧,再敲几声,仍无动静。不由得心头火起,双掌平翻,“砰”的一响,门板裂飞,大步抢将进去,径直奔到柜前,抓起十数只酒壶,挥掌拍落泥封,仰头高高举起,手腕一翻,一道酒箭急雨般倒泄下来,接在口中直吞入腹,顷刻之间,一壶酒喝得点滴不落,右手一扬,空壶破窗飞出,远远摔在长街。头上淋淋漓离,流得满脸,不知是酒是泪。
窗棂外月影西斜,不知今夕何夕,眼前横七竖八,空壶推倒一片,只觉心中迷迷糊糊,甚么也瞧不清楚了。左手抓起壶来,摇了几摇,尚有大半,就到唇边喝了一口,残酒滴滴沥沥,洒满衣襟,心头却是一轻,说不出的痛快。又喝一大口,渐觉头上虚飘、腹中烦恶,醉意涌了上来,两指捏着酒壶,却再也提不起来,周身使不出半分力气,头一沉,伏倒在案上,一阵天旋地转,口中兀自朦胧念道:“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
念着念着,心中一阵昏晕,渐渐便甚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