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水镇不是个很大的镇子，但也没小到从吃早点到午饭期间能撞上同一个陌生人五次，在吴舟看来，这种巧合已经到了能被称作刻意的程度。

    吴舟站在自己家门口，朝着巷子口那个探头探脑的身影看了过去，今天是初升高长暑假的第一个月，没有作业的假期对大部分男孩来说意味着疯玩，而对姑娘们来说还意味着开始熟悉灶上的活计，在阿妈的手把手调理下开始学着整治一家人的饭食。但吴家是个例外，吴舟是独生女，这是次要原因，主要原因是她妈的手艺也不怎么样，吴家的饭菜主要靠去食堂打，偶尔由她爹吴主任下厨改善伙食。吴舟今天吃的早点正是学校老师食堂的肉沫盘子粉(宽米粉)，量大肉多，老熟人郭师傅是看着吴舟长大的，见了面先一勺子肉扣在碗底下，这一顿早餐把吴舟吃得小脸润红，嘴唇泛光。

    此时，吴舟正双手提着一大盆淘碗水准备冲刷自家门口的灰尘，这最后一道清碗的水较为干净，不飘油星子，只有点洗洁精的余味。

    江春许就是这个时候被她盯上的，实在是吴家的位置太偏，小巷尾巴根，且深且远，没有乱停的摩托，也无饭馆的招牌，让他无处可躲藏，而从吴舟早起打饭出门开始，到她回家吃完洗了碗，那个身影都一直在她家门口徘徊不定。

    吴舟试着唤了两声:“那边那个，怎么一直在我家门口乱晃，是来找人的还是？”

    江春许没有回答，也不看她，但也不走，只是在巷子的阴影里磨蹭，时不时抬头看看吴家门口，一副流浪狗闻味找家的样，让吴舟心里窝火。好好问话你不答，走又不肯走，她索性提起大木盆，把盆里的淘碗水向江春许的方向泼了过去，江春许吓了一跳，鞋尖沾到了点水，洗洁精的味道在夏天的燥热里散开，吴舟朝他露齿一笑，那是个标准的坏笑，江春许看到她的虎牙，又白又尖。

    这就是他们的初遇，很多年后，江春许洗碗，时不时就会看着洗洁精洁白的泡沫，想起吴舟同样洁白的虎牙。

    2.

    吴舟的爹吴主任在县一中当副校长兼教导主任，水镇太小，初中的招生额都招不满，所以水镇的孩子都会在县里读高中，有条件家里也宠的就骑车来回，没条件的就在县里寄宿，没得选，反正只有这一所高中（吴主任认为职高不属于普遍意义上的高中，他称职高为混子学校。)

    由此可知，吴主任必定是附近几镇高中生见了恨不得绕着走的存在，因为他主抓学生操行，时不时就去县里的游戏厅和网吧钓鱼，收获颇丰，因为他，县里时不时就能看见几起父慈子孝当街抓捕再教育的暖心场面。

    吴主任非常爱岗敬业，暑假期间也会寻访各班刺头的踪迹，同时大挡烟店老板和游戏厅网吧老板的财路。

    吴舟洗完了碗，在家里打开浙江卫视开始追仙剑奇侠传，还切了半个冰西瓜，躺在竹席上，边吹电扇边挖西瓜，小肚子吹着风，凉悠悠美滋滋，享受的呢。

    时钟走到十一点半的时候，吴舟吃完西瓜，把电饭煲打开淘米煮饭，正准备拎着饭盒去食堂打菜的时候，吴主任的单车就停在门口了。吴舟看到车把上挂的肉和菜喜出望外，忙殷勤地将菜拎至手中，同时嘴里不忘叭叭:“爸你没买水果啊？你炒的小瓜（嫩南瓜)好吃，我早就馋了，还有啊，咱们家门口来了个怪人，不进门也不说话，你看看是不是你去教训一——”

    剩下的半截话被吴舟吞回嘴里，不为别的，在吴主任身后，吴舟期盼的水果正拎在那个被她泼了洗碗水的男生手里。江春许低着头，完美地把自己隐匿进吴主任的影子里。

    此时他也看见了吴舟，抬起头，局促不安地提起了手中的塑料袋，递到吴舟胸前，应该是想要让她先挑的意思，但不巧的是他手里拎的是五斤大青桃子，同时这个塑料袋不太结实

    于是在吴舟的一声低呼下，桃子们争先恐后地跳出袋子，最大的那个砸落到了吴舟胸口，疼得她吸口凉气，随即重重踩扁了江春许的鞋头，可怜一双白鞋，先是尝了洗洁精水，后被她一脚踩成灰鞋。

    江春许小声道歉，手忙脚乱地捡桃子，在不敢挪脚的情况下忍痛捡回了一搂青桃，吴主任抬脚把吴舟别开:“可以了，他不是故意的。”

    吴舟拎菜进门，对这个人的第一印象也成了“阴险，卑微，玩阴的”

    3.

    江春许来吴家确实是有事，在吴主任炒菜期间，吴舟没和他说一句话，他洗的桃子放在桌上，鲜灵灵没人动，吴舟专心看电视，手边的风扇摇头晃脑，就不往他这边吹。

    在吃完午饭后，吴主任叫吴舟去睡午觉，下午去接她妈下班，自己有事要谈。

    吴舟答应后，溜回房间，偷偷贴着门缝听外面的人说话，吴主任的声音高，另一个声音压低，隐隐约约有点泣音。

    “你妈也是为你好，县一中读书是有补贴的，你是少数民族，可以申请镇上的补助，你还是住校好，这也是你妈的意思。”

    不知道那个人说了什么，吴主任又语重心长地说:“成绩还是很重要的，你要知道，你妈为了你，老房子都卖了，就是希望你考个好大学，你只要读出去了，这些事情都好解决。”

    另一个声音大了一点:“谢谢吴叔叔，但是我还是想半个月回家一次，这个假期我想在茂阿公那里做事，不能全靠人帮。”

    “你有这个想法也是好事，我当然是全力支持你的，就是你们家在乡里，你每天早上六点开工，赶路太辛苦了，还是在镇上住吧。”

    不等人说话，吴主任接着说:“你也别觉得不好意思麻烦我，舟舟她妈和你妈这么多年的交情，她小的时候也经常麻烦你家，这个假期你就在我家住，我们家后面那个房间，吃饭睡觉的都方便，明年就要升高中了，我正好给你和舟舟一起讲下课，学习还是最重要的。”

    吴舟一听她爸这语气就知道这事情大概是定了，吴主任这语气一般都是在升旗仪式通报批评，压场子念稿的时候出现。

    对于家里即将多出一个人，同时还和他们家一起吃饭作息这件事，吴舟没什么多余的看法，她虽然有时候调皮，但是在吴妈的竹板下，已经知道大是大非。这个家还是得爸妈做主，何况听到吴主任的意思是这个男生的家里应该是出了什么事，想到他低头小声道歉那副模样，吴舟刚刚被桃子砸到的气，也消了大半。

    不知道他具体是什么样的人呢？毕竟也要相处一个多月，而且他还要出去打工，吴舟眼珠一转，想起了刚刚他口中的“茂阿公”，大概就猜到了他要去打什么工。

    这实在不难猜，毕竟水镇小，能提供给半大孩子的岗位也很少，一般都是由自家孩子先顶上，时不时看情况发点零用钱。

    但茂阿公那里的活，的确不是普通孩子能干的。

    水镇四面环水，河流从正中心穿过，把镇子隔成两半，这条河叫碧水河，滋润了河畔植物的同时，也使得水镇的人们出行不甚便利。

    水镇总共有两座石桥，分别建于镇子头尾，但家不在石桥附近的居民，想要穿桥到对岸走路也得半个小时，一来一回就是一个小时。对于一些担菜来卖的农民或者走亲访友的主妇来说，这未免有点太耗时间了，因此，一种适合于水乡小镇的交通方式也存在于水镇当中。

    没错，就是渡船，在碧水河的两岸有四个港口，两两一对，从高空俯瞰，便能看到，在两座石桥外，还有两艘铁渡船从早到晚，来来回回在渡口上输送着人群。

    从对岸来，又从此岸去，虽然是铁皮渡船，也有发动机，但是发动机只在风大浪涌的时候使用，平日里绝大部分通过手摇橹来划行，而站在船头，一摇一放，带动整艘船行进的人，被称作艄公。水镇的艄公，已经年过五十，仍然健壮，一头花白头发，一身铜色肌肉，笑吟吟地每天迎来送往，摇着已经被汗水润出油光的木船橹，吴舟这一辈的孩子都叫他茂阿公，吴主任叫他徐茂叔，他和他的长子徐涛包下了水镇的两艘渡船，一年到头很少停歇，挣的也就是这份辛苦钱。

    吴舟回想起刚刚见面的那个男生，身高倒是挺高，瘦条条的像长豆角，但也没感觉是大块肌肉型啊，感觉很难想象低眉顺眼的他穿着茂阿公同款老头背心流汗摇橹的样子，难道他是去帮茂阿公收钱的？

    这两艘渡船一来一回大约15分钟，单程只收五毛钱，抱着的婴孩免费。渡船也不大，平时大约一船能载20多个人，如果运气好，来回都是客满的话，一船能收20多块，从早上6点开船到下午6点收船，两艘船在一起一天也能挣个1000多块钱，在21世纪初的小镇上已经算是高利润行业。何况茂阿公父子从不雇人，为了节省柴油，连发动机都很少开，纯靠人力，刨去向镇里包船和办许可的钱，徐家已稳稳站进水镇富人圈。

    就是因为节省人力的原因，徐家的船上是不设收费员的，全凭来往的镇民们自觉，丢一块，自己在收钱框里拿五毛补足就行。这么多年也有浑水摸鱼的人，但徐家也没计较太多，大部分镇民是很朴实的，由此徐家的名声在水镇上一直都很好。吴家和徐家也走得很近，主要是茂阿公的孙子徐卢俊在县一中吊车尾班读书，经常受到吴主任的重点关照，在对付徐卢俊的过程中，徐涛与吴主任几次联手，智计频出，七擒卢俊于网吧，有一次南边涛叔的渡船居然不年不节破天荒的停了，镇民们去找茂阿公打听，才知道那天不开船，徐涛省着摇船的力气在家打娃，后来徐卢俊请了三天的假才下来床。

    没有听说茂阿公要收徒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