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对于想不明白的事情,吴舟的处理方法是找能想明白的人问。于是她先美美的睡了个午觉,睡醒就下午三点了,正是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候,吴家门口的大柚子树上可能住了一树知了,正聒噪不休,叫得让人心烦意乱。
吴舟穿了个小背心,底下是条吴妈淘汰了的宽松篮球裤,细伶伶地跳到客厅,就见到早上那个男生正坐在竹椅上。可能是天气太热,他也有点昏昏沉沉,但是可能顾忌着是在别人家,又没能完全入睡,半靠着椅背眯着,怀里还紧紧抱着自己一个半旧的手工布书包,一副可怜相。
吴舟轻手轻脚,悄悄绕到竹椅背后,默不作声地打量他,早上几次见面都不太正常,她还没好好看过这个人。
吴舟首先注意到的是他的睫毛,由于浅眠的缘故,那睫羽正不断轻轻颤抖着,很直很浓,不是班上女生看的时尚杂志里那种又卷又翘的睫毛狭长的眼睛,他的眼角略垂,看上去很温柔,是非常中式的眼形。吴舟生下来就有个手痒的毛病,此时她就很想伸手指去逗弄他的眼睛,但看他那睡都不敢睡安稳的样子,吴舟也有点可怜他,于是只是继续静静观察。
这个人的头发乌黑浓密,让她非常羡慕,因为吴舟的头发偏黄,且有点蓬松的自来卷,每次出门都得拿梳子沾水狠狠的梳上一通才不会蓬,所以她出门看到别人乌黑笔直的头发,便会由衷的羡慕。
目光由上至下,吴舟看到了他圆翘的鼻头,以及颜色浅淡的嘴唇,对于缺乏血色的嘴唇和耳朵,吴舟的评价是:一看就是营养不良或者挑食。
正当吴舟靠近他,打量着他秀气眉目,仔细思考这个人到底是因为家里吃东西不好导致营养不良,还是本身挑食的缘故血气不足的时候,一双浅棕色的瞳仁从涣散到惊吓紧缩只花了半秒钟。
江春许被热醒来时,睁眼就是吴舟放大的脸,以及她脸上郑重思索的神情,这种神情他只在同学解方程解不出来的时候看到过。
江春许睡得有点恍惚,几乎以为自己脸上长出了什么立体几何动点问题,才让吴舟这么郑重的左看右看,好像在寻找什么看不见的p点。
江春许谨慎的先眨了眨眼睛,传递出我醒了的信号,以免吴舟被突然惊吓恼羞成怒干出什么拔他睫毛的事。
但出乎他的意料,吴舟确实接收到了这个信号,于是她从偷偷摸摸看转变为正大光明的端详,这下反倒是江春许开始脸红,如胭脂花般的润红色从脖子一直漫染到耳根,让他的气色看上去又过于的好了,这时候吴舟说话了。
“我还以为你贫血呢,现在看来好像也没有哦。”
她非常轻巧的拉开了距离,向后坐在了沙发上:“我叫吴舟,独木舟的舟,从早上开始我可是见了你好几面了,可你对我是一句话都不说,到现在都不知道你叫什么。”
江春许的脸红因为她这自然的态度而消退下去:“不好意思,早上我是想来找吴叔叔,因为他不在,我觉得不好打扰,所以一直没有进来。我叫江春许,春色如许的春许。”
“我知道,就是春天的春,许仙的许嘛,你这么介绍这镇上很多人都不清楚的,不过你名字挺好听的,比我的好听,是你家人给你取的吗?”
江春许犹豫一下说:“是我,我父亲取的名字,说不管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都可以用。”
“叫这个名字,那你肯定是出生在春天吧?”
江春许的脸色仿佛因为这个问题而变得难堪:“不是,我是元旦的生日。”
吴舟是喜欢逗人,但不是没情商,也没坏到那地步,看到她又有点难过的样子,只觉得这个人像个大号的海绵,一戳就要渗水。
此时她也不计较早上的事了,慷慨地让电风扇摇着吹起来,还把剩下半个冰箱里的西瓜分给江春许吃,江春许告诉她会一起去接吴阿姨下班,吴舟对此倒是欣然接受,因为江春许说他会骑车,吴妈和吴主任都在县里上班,水镇虽然是离县最近的一个镇子,但走路也得45分钟,骑单车的话快一点15分钟就能骑到。
大夏天的,骑了单车就得汗流浃背,比起骑单车骑出一身出汗苦兮兮的回家洗澡,吴舟当然更喜欢坐在后座吹凉风,享受别人的劳动成果。
原先她去镇上的御用人力蹬车夫是徐卢俊,那货就比她高一个年级,小学到初中这几年吴舟在他的后座享受得够够的。但是暑假吴主任开始多停留在家后,徐卢俊见到他就像是耗子见了猫,从此走路都要绕吴家三圈。车夫没了,吴舟更加是懒得动,几乎就是太阳下山去买点冰棍,去水边玩玩,整个夏天除了吃喝玩乐没别哒。
吴主任就是看不得她这懒样,才让她每天至少晚饭前去县里接吴妈一次,来回两趟也算是锻炼身体,他的原话是以免进了高中作为主任的女儿体育还考不及格,丢他的脸。
俩人边看电视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当然主要是吴舟在聊,她确认了,这人是真的性格很温柔,和同龄男孩相比大有不同,不说脏话不大声吼人,可归类于稀有货色。
吴舟身边的男孩多是徐卢俊那种胆大包天,天天被爹娘拿着大扫把满街撵着跑的,但反而是这种调皮的孩子,受到老师的帮助之后反而记得更深,吴主任的很多学生在毕业之后还常常来看这位严厉而尽职尽责的老师,并向自己家长全力推荐吴主任的教育政策,让他们把不服管教的弟弟们全权托付给老吴。
所以吴舟的玩伴就都是这种家长拜托吴主任好好改造的“落后分子”,从小她就和这些男孩儿一起上山下河,直到小学毕业,老吴开始紧抓她的学习,她才开始发展女性朋友。像江春许这种未语脸先红,像兔子一样乖巧柔和的男生,在这个小镇也属于稀有品种,与徐卢俊之流相比,便犹如金丝猴与猕猴一般,都是猴,但吴舟显然更欣赏稀有品种。
5.
当镇中学的敲钟声传来时,吴舟就知道五点半了,该去接自己妈了。
虽然现在是暑假,但中学的勤务工方伯还是一天不落的按老时间敲四遍钟,早上七点半的早读钟,三声,中午放学午休的下课钟,四声,下午两点半的上课钟和五点半放学的钟声都是五声。
老铁钟挂在学校操场旁的大槐树上,方伯拉动长绳,钟罩里的铁锤随之敲击,悠长圆融的“铛——铛”钟声便会响彻水镇。若是在上学时,还得敲每节课的上下课钟,上课前两分钟的预备钟,如今是暑假,方伯就只敲四遍大钟,这四大钟四十多年来日日不断,伴随几代水镇人长大,成了他们计量岁月的尺。
吴舟和江春许伴着晚钟声出发,江春许一脚跨上吴家的大金鹿,吴舟毫不客气地坐在后座,江春许今天穿的是一件洗得非常柔软,衣角都洗得磨出毛的浅绿色短袖大衬衫,虽然看上去有年头了,但是裁剪工艺很好。随着自行车的飞速前行,夏日的晚风灌进他的衬衫,吴舟的角度能看见他一截细韧的腰,她手痒的毛病又犯了,原先手是搭在自行车座垫上,现在双手扯住江春许的衣角,牢牢把持住不让风吹进来,细长的手指贴住了他的腰侧,温热的体温隔着一层棉布传过来。
江春许因她的动作而身体一颤,自行车车头晃了半圈,但依旧没说什么,虽然二人相识不过仅仅半天,但江春许好像已经摸透了吴舟的性格,知道越有反应她越来劲。
骑到县政府门口时,吴妈正边和同事打招呼,边站在门口张望,吴舟看见了自家妈,没等自行车停稳就一脚跳下,成功收获了吴妈的大白眼一枚。不过当吴妈看到骑自行车的江春许时,神色立马从不屑变为柔和,吴舟可以发誓,自从她上小学过后就再没见过吴妈这样饱含柔情的慈母目光。
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家老妈不是被更年期抹去了母性,而是有温柔没搁自家使呢。
吴妈先是柔情脉脉的从上到下把江春许打量了一通,然后好似颇有感慨一般拍了拍比她还高的肩膀:“你妈那个倔种,要不是这次我家老吴跟我说你们家出事了,我怕是难得见你们娘俩,这都五年没见了,成小伙子了,阿春你这个头,随你爸。”
江春许有点手足无措,看得出来他不是很习惯这种突如其来的真情流露:“霞姨,我——”
吴妈杏眼一瞪:“该咋喊又不记得了?”
“干,干妈,您和吴叔叔前前后后帮了我们家太多了,我妈也很感谢你们,她说原先您和她住在乡里的时候,最喜欢吃的就是我家的大青桃,我妈亲自给您摘了一搂子,她,她还是很想你的。”
吴妈面上看不出什么:“你妈的事先不说,你也别老吴叔叔的喊了,随我这边叫他干爹,你的事他都跟我说了,你想去茂阿公那里打工,我们家不说别的,这个暑假给你供饭吃还是够的,正好舟舟在家也没事,每天去食堂打个饭洗个碗,你妈小时候也可照顾她了。”
吴妈眼角往这边一撇:“吴舟,你有意见没?”
吴舟看到自家亲娘的眼风,早就识情知趣地作乖乖女状:“我哪会有意见呀?暑假期间你和我爸都忙,我一个人在家可无聊了,有小江哥在我们家,多个人吃饭我可开心了。”
吴妈这才微微露了点笑意:“我还不知道你?你小江哥也就比你大个一岁,人也老实,你别在家偷偷欺负他,别到时候我们全家的碗你都让人给洗了。我在这可给你放话了,你对他得比照着对徐卢俊还好的待遇来,如果欺负他被我给逮着,你这个暑假的零花钱就悬了。”
吴舟气苦,显然自家老妈更知道怎么拿捏她,她就是喜欢整点无伤大雅的小恶作剧嘛,江春许这一副软面馒头的样肯定也不会告状,不过老妈拿零花钱威胁了,她这点念头也就乖乖按下不表。
吴舟此时倒是对吴妈口中另一件事比较感兴趣,在三人推着自行车回家途中,吴舟小声问吴妈:“你和我爸都说我小时候受过江哥他妈的照顾,这事儿我怎么没有印象了?他妈是谁呀?”
吴妈略思索一下就说:“那都是你小时候的事了,你不记得也正常,你外婆家不是住在绵桃乡么,你上初中之后就不怎么回去了。我和小江的妈妈是从小长大的交情,她在乡里开了家裁缝店,就是别人喊茹姨的那个,你小时候我们两个都忙,经常把你放在裁缝店,让她帮忙给带的。你小学时候吃的很多桃子也是你茹姨从乡里送过来的,所以就算看着你吃了他们家这么多年桃子的份上,你也得给我好好待小江。”
吴舟想了一下,确实有这事,自己从小就喜欢吃桃子,还以为那些年的桃子都是外婆摘送过来的,原来老妈有一个从小长大的闺蜜,自己家和江家有这么深的交情,看来,江春许可以划归为自家人一派。
嗯,那自己得看好了,别让他被徐卢俊那伙人给欺负了,自家人只有自己可以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