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之后,卢元夏越发厌憎徐西琳,在班上和徐西琳迎面撞上时,黑脸和臭脸是常态。
她不是能沉得住气和憋得住气的性子。有的时候,她甚至会克制不住地主动找茬。
譬如在一节阴雨连绵的体育课上。
天公不作美,体育课上到一半赶上了雨势渐大,从淅沥小雨进化成了漂泊大雨,体育老师安排大伙挤在器材厅里躲雨,顺道把该测的身高体重给测了。
卢元夏站在体重秤上,眼睛瞪圆看着称量器上的数字。
110斤。
她刚刚测了身高,165.5。
啧。卢元夏挠了挠额,有点尴尬,好像最近又吃胖了。
她记得一个星期前才和卢全冬在药店门口测过,才107斤,今天穿了一样的衣服鞋子,却胖了三斤。
卢全冬多高多重来着?
卢元夏想了一下,似乎是185,体重忘了,反正比她重。
体育老师招呼她:“测好了就下来,别在上面占位置,后边还有好几个同学等着呢。”
“哦哦。”卢元夏从称上下来。
转眼,她看见徐西琳在另一边的身高称上测量身高,一个女生在帮她固定头顶,动作不太自然,讨好感很重。
卢元夏目光如炬地盯了一会儿,走过去问道:“你测身高不用拖鞋的吗?”
卢元夏和徐西琳在班上一直互看不顺眼,彼此都在心里翻过无数白眼,徐西琳大概是没想到她会主动过来搭话,下意识回了句:“我鞋是平底的,不用脱。”
卢元夏二话不说呛回去:“你说是平底的就是平底的?”
徐西琳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人家似乎不是来搭话,而是来找事儿的。
她从身高称上下来,走到卢元夏身前,与卢元夏近距离面对面。
她大约比卢元夏高那么三四厘米,卢元夏看她得稍微把视线抬高,呈俯视的角度。
但卢元夏并不觉得自己的气场比她弱了,回视得毫无惧意。
徐西琳嘴角勾起冷嘲的弧度,眼底掠过不加掩藏的轻蔑:“有话就直说吧,指桑骂槐的有什么意义呢?”
“徐西琳,你是不是喜欢我哥?”卢元夏一针见血地问了出来。
徐西琳抬了一下眉,有点儿意外:“谁告诉你的?”
“你新同桌,米莹莹?”徐西琳啧了一声,“虽然是情理之中吧,但塑料姐妹情塑料到这种程度,还是挺不给面子的。”
不过她也不放在心上,她对感情的认知本就止于浅薄,也理所当然地接受除了家人之外不会有人真心对她好。
就如她也不会真心对别人好一样。
卢元夏脸色阴沉:“所以你喜欢一个人的方式就是靠极端的方式去引起他的注意?包括推倒书架砸伤他?”
卢元夏是知道“早恋”这个词语的,她虽然脑子直白,但她并不是蠢,青春期十几岁的年纪,少男少女荷尔蒙躁动,有喜欢的人,有暗恋的人,再正常不过。
她没法接受卢全冬早恋,但她接受有其他女孩儿偷偷喜欢他,这是别人的自由。她自认无权干涉。
徐西琳这种奇葩除外。
“莹莹怎么什么都跟你说啊。”徐西琳揉了揉额角,看上去有点无聊,“都过去多久的事儿,说不定你哥都早忘了,你还来替他打抱不平有意思吗?”
卢元夏气到想给她一拳。
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为了一己私欲伤害别人还理直气壮,毫无愧疚之心,反倒把受害者对创伤的遗忘视作理所当然。
“你真贱。”卢元夏一字一顿地吐出来,带着满满的唾弃。
徐西琳一愣,以为自己听晃了:“你说什么?”
卢元夏骂道:“我说你贱,听不懂人话吗?”
这回气到失笑的换成徐西琳了。
从小到大,从幼儿园到高中,没有任何人对她说过重话,哪怕是她父母,也是好声好气地哄着她、宠着她的。
很好,卢元夏是第一个敢当着她的面对她恶语相向的。
很像一个自以为清醒,自以为勇敢到爆的蠢才。
她左右看了看,往卢元夏的方向靠近了两步,像是说悄悄话一样,凑到她耳畔低声说:“卢元夏,你这么喜欢站在道德制高点,你有考虑过你自己的道德有几分吗?”
她轻轻呵气,语调里裹挟着罂粟般的诱哄:“你说我贱,那你自己呢?我不太相信喔,你就一点都没有想过去做一些很贱的事。”
卢元夏蹙眉:“你什么意……”
徐西琳朝她眨了眨眼:“比如鸠占鹊巢呀,比如,你自己去给你自己当嫂子。”
“……”
四周的空气在急速下降,变得如同胶水一般粘稠稀薄,卢元夏眼瞳倏然睁大,脸上血色褪去。
有那么一瞬间,她快要被徐西琳的这番惊天骇论杀得呼吸困难,五脏六腑都在隐晦地抽动。
说不清楚是什么心理在令她感到恐惧,未经大脑思考,冲动之下,卢元夏扬手就劈了上去。
啪——
徐西琳脸偏到了一边,脸颊一侧浮出清晰的掌印,连她的刘海都被巨大的冲击力扇得凌乱不堪。
她懵住了,浑然没想到卢元夏竟然敢在大庭广众下掌掴她。
“知道么,刚刚有一秒钟,我很想拔了你的舌头。”卢元夏语气发狠地看着她,“你有什么资格玷污我跟我哥的关系!”
徐西琳用手捂了捂被卢元夏扇肿的脸颊,她看看自己的掌心,又看看卢元夏,还是没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就在这一天,她一个千娇万宠里长大的大小姐,同时经历了被骂贱和被扇脸两件惊世骇俗的事情,刷新了她前所未有的人生记录。
“卢元夏,你——”徐西琳在混乱中点了点头,唇角弯出一个神神经经的笑,“很好,你太令我刮目相看了。”
身处器材厅,四处都是实心的体育器材,徐西琳随手捡起一根红白相间的接力棒,劈头盖脸就朝卢元夏砸了过去。
之后的事情卢元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那根实心的接力棒并没有砸中她,她反应很快地躲开了,然后和徐西琳扭打在了一起。
掐脸,撕衣服,扯头发,女生打架的惯用招式全都用上了。摆在铁架上的体育器材东倒西歪地掉落一地,场面混乱到乒乒乓乓,惊呼声和拉架声四起。
乌烟瘴气的动乱中,徐西琳使尽吃奶的力气把她推在了地上。
心脏处传来挤压般的骤缩疼痛,一收一缩仿佛要捏爆气球,卢元夏眼前发白,一片白光带走了她所有的意识。
她昏死了过去,以一个很不体面的方式。
医生早就叮嘱过,要避免做剧烈运动,避免和人发生剧烈的肢体冲突,否则小命不保的是她自己。
但火气上头的卢元夏忘记了,一心只顾着和徐西琳在斗殴上争出个输赢。
再然后醒来,是在公立三甲医院的住院病房里。
她是被夏伏婷的怒吼声吵醒的。
“不是让你保护好妹妹的吗,你就是这样保护的?”
“卢全冬!我养你到这么大不是让你吃干饭的,连妹妹都保护不了你当什么哥哥!赶紧找个楼跳了吧你!”
“再有下次,你就自己打包滚蛋,没用的东西,我也懒得看着你碍眼!”
病房里漂浮着仪器跳动声和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医生和护士好声好气地安抚夏伏婷,让她别太急了。
昏昏沉沉的视线中,夏伏婷背对着卢元夏,卢元夏看不清母亲的表情,但依然能感知到母亲急切又嫌恶的心情状态。
急切是对她,嫌恶是对卢全冬。
为什么妈妈一直都不怎么待见卢全冬?不都是她肚子里出来的骨肉吗?
到底是为什么?卢元夏从来都想不通。
她身上裹着蓝白条纹的病服,神色倦怠,喉咙又干又疼,一点说话的兴致都没有。
她第一次觉得妈妈尖锐的嗓音好吵,真的好吵,一个字都不想听。
夏伏婷拎起她的小皮包,去外面的缴费窗口缴费。
紧接着医生和护士叮嘱了卢全冬两句后,也陆陆续续离开。
病房里只剩下卢全冬和卢元夏。
卢元夏闭着眼睛装睡,卢全冬在水果篮里拿起一根香蕉剥皮。
“好点了没?”他问。
他知道她醒了,他看见她刚才睁开了一条眼缝。
只不过他同时也看出了卢元夏并不想在夏伏婷在的时候打岔。
“嗯,没那么难受了。”知道被卢全冬发现了,卢元夏也懒得再装,翻身面对他,看着他手里的香蕉,直接索要:“我要吃香蕉。”
卢全冬递给她:“本来就是给你剥的。”
他注意着力度将她扶起来,然后让她靠在自己臂弯里。
“为什么要打架呢?”卢全冬搂着她,下巴轻轻搁在她头顶,“不是都跟你说了,尽量避着点徐西琳吗。”
卢元夏生气:“我只是气不过而已,谁让她以前对你那么恶劣。”
卢全冬叹气:“那不都过去了吗,我没死没残的,没必要为我打抱不平,我不需要。”
一听这话,卢元夏更来气了:“什么意思,我还得感谢她手下留情了是吗?”
她怒不可遏:“你要是死了残了,我跟她拼命好吧!”
一场秋雨一场寒,刚下过雨,病房里空气湿腻,怕她着凉,卢全冬把被子拎过来盖在她身上。
“夏夏,我希望你明白。”他托起她的脸,声音里是化不开的柔软,“没有什么比你的安危更重要。”
“你要牢记于心,只有你的身体健康,在我这儿是排在首位的,别的都是不重要的浮云。”
卢元夏撞进他专注的目光里,一时怔住。
她的心跳好似陷入了一团棉絮里,噗通,噗通,像是穿过了扩音器,每一次跃动都能被她清晰地听见。
卢元夏秀眉微蹙,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因为超过了她的可控范围之外。
换句话说,她失控了。
神思飘忽间,徐西琳那些为了刺激她而说出来的歹毒话再次涌进了她脑海里。
鸠占鹊巢,自己当自己的嫂子……
卢元夏陡然一个激灵,她急急忙忙推开卢全冬,身体颤颤巍巍地往后移,把自己缩进了床铺的边角位。
极为明显的逃避和惧怕姿态。
但她到底在逃什么,在惧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却看不清自己的心。
卢全冬被她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弄得发懵,以为她是身体有恙,关心道:“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需不需要我拉铃叫医生?”
“不需要,不需要,不需要……”卢元夏有点神神叨叨地把自己裹进了被窝里,“我有点困了,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睡会儿。”
卢全冬心有疑虑,但还是随她了:“行,我去外面走廊上待着。”
临走前,他语气有些生硬地说:“你和徐西琳打架,教导处把她教育了一顿,但也仅止于教育了。”
“知道了。”被窝里,她声音嗡嗡似飞机划过天际的轰鸣。
秋风卷走枯黄的落叶,又卷回来一场又一场无法言清的少女心事。
潮湿,闷热,雾霾漫天,叫人瞧不真切。像是泡发了的梅雨季。
原谅她现在毫不关心外人。
她在长大,也在开始变得自顾不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