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校的午休时间有近两个小时,无论是吃饭还是午睡都绰绰有余,卢元夏对这一点很满意。
但也有不满意的,就是食堂的炒菜阿姨们实在和她习性犯冲。
她在几个打菜窗口溜达了一圈,炒白菜、炖鸡蛋、白糖拍番茄……全都清汤寡水的。
甚至连红烧土豆都烧得像水煮土豆上面漂了一层油沫沫。习惯了重口味的卢元夏食欲跌到谷底。
而且,最令人心酸的是,居然没有她最爱吃的馍馍!
又香又软的大白馍馍才是她一天三顿的主食,但卢元夏只在食堂里看到了打米饭的大铁锅,她对此胃口萎缩。
卢元夏抱着手,没找着想吃的,她肚子又饿,心情有点萎靡不振,一个人慢慢踱步回到了家属楼。
算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她还是煮面吧,至少她舍得放蒜油和辣椒酱。
刚进门,卢元夏把钥匙丢在鞋柜上,转头就在客厅里闻到了满屋子的饭菜香。
她耸着鼻子嗅了嗅:“酸辣肉丝?还有青椒炒鸡蛋?”
卢全冬把碗筷摆在桌上,他解下围裙,瞧见她回来,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回来了就去洗手,开饭了。”
卢元夏高兴得快要跳起来,她直接扑过去抱住了他。
“啊~哥哥,你好好啊,我爱你!”卢元夏仰着晶亮的眸子望他,“你怎么知道我会回来吃中饭?”
卢全冬没听清她说的什么。
准确来说,是没听清后半句,他只听见了前半句。
——我爱你。
惊涛与骇浪兜头而下,卢全冬耳蜗里呼啸出了巨大的嗡鸣,像是有一台播音机被暴力塞进了他的身体里,反反复复地重复播放着这三个字。
让他的骨头听见,让他的血肉听见,让体内每一毫厘流动的血液都清清楚楚地听见。
他呼吸控制不住地变得急促,又强迫自己收紧,仿佛只要呼吸声大一点,就会耽误他体内那台播音机的分贝运转。
不怪播音机,是他自己在害怕破灭什么。
卢全冬扣住卢元夏的肩,声音带颤:“夏夏,刚刚那句话,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你可以再说一次吗,方才那三个字。
他好想再听一遍。
他目光辗转在她脸上,迫切地试图得到某些天方夜谭的答案。
“什么?”卢元夏夹了一口青椒肉片放进嘴里,含含混混地回了一句。
与他激动到快要站不稳的没出息样成鲜明对比,卢元夏明显的不走心状态,脑子里只有吃。
她回来看到有饭吃,食欲大开,开心上头,随口一说而已。就如同她爱路边的野猫野狗,爱野花野草,没有任何含金量。
他在多想什么?
他在自作多情什么?
又到了他自我徘徊,自我嘲讽的内耗时间,一天上演八百遍,没完没了。
兵荒马乱,混乱不堪,一派狼藉……全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
她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不知道。
她就在他身前,是离他最近的人,也是离他最远的人。
卢全冬怅然地移开了眼,回归沉默。
“锅里蒸了有新鲜馍馍,差不多熟了,你自己去装碗吧。”
他声音低迷至极,一如他此刻的心。
游乐园里的过山车到达顶峰后便被重力扔至谷底,卢元夏在无意间就把他当成过山车狠狠耍了一遭。
他没法怪她,也没资格怪她。
这本就是他管不住心的代价。
一切都是他自茧自缚,自作自受。
饭桌上,出于好奇,卢元夏问了他:“你怎么知道我会回来吃饭啊?”
时间有限,卢全冬只来得及炒了两个简单的家常菜,卢元夏却吃得像山珍海味。
“猜的。”她食欲好了,卢全冬却毫无胃口,“猜你肯定吃不惯食堂的饭菜。”
嚼什么都味同嚼蜡,卢全冬索性放下筷子,撑着太阳穴静静看她。
目光一落到她身上,除了她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更无可救药的是,他接纳并早已习惯这种“目中唯她”的坏毛病,想改也改不了。
卢元夏嘴里嚼着香软的白馒头,懒叽叽地给了他一个眼神:“哥哥,你为什么老是看着我?”
“咋了,你脸上写了‘禁止观看’的警示牌?我不能看?”
“可以啊,没说不可以。”卢元夏浑不在意,“反正我脸上贴金了嘛,你多看看有助于培养你以后的金钱观。”
“还金钱观呢。”卢全冬笑着翻了个轻微的白眼,“你真当你自己是人民币了?”
卢元夏想起那个陈年老梗——“妈和老婆掉水里,身为男人应该救谁”,看热闹不嫌事大,卢元夏改了一下主语,把这道选择题也抛向了卢全冬。
“哥,假如我和人民币只能二选一,你选谁?”
“当然是人民币了。”卢全冬对这种无聊的问题只有好笑。
卢元夏立马叫了起来:“卢全冬!你背叛我!”
“别急,听我说完好吧。”卢全冬不紧不慢地说下去,“没有人民币,你现在嘴里吃的这些食材从哪儿来,油盐酱醋一年比一年贵,我总不能带着你一起去街上要饭吧?”
卢元夏不服气:“那我呢,我你就不要了吗?”
“要啊,都要。”卢全冬单手捏了捏她的脸蛋,溺爱地说:“但我不怕你走丢,只要我卡好时间烧好饭菜,你十里之外闻到香味不就自动走回来了?”
“哪怕你眼睛迷路,你鼻子还能迷路不成?”
卢元夏:“……”
可恶的卢全冬,居然还真没说错。
再不会有谁比卢全冬更懂怎么拿捏她的胃了。
后来卢全冬的那句话,卢元夏记了很久。
“我没办法决定食堂做什么菜。”他说,“但只要你回来,你会发现屋子里永远有为你而留的灯,以及为你准备的碗筷。”
高中开学后的日子如水般流过,卢元夏逐渐习惯了新学校里的一切。
唯一不习惯的仍旧是食堂里清汤寡水的“猪饲料”,所以她吃饭总会回家属楼吃。她只需要放下书包等二十分钟,卢全冬就差不多能把菜端上桌了。
卢全冬做事情一向效率高,尤其是在厨房那一亩三分地内。
饭他做,碗他洗。他在厨房忙活,卢元夏负责端着水果窝在沙发里,美滋滋地享受饭后时光。
哦,饭后水果也是卢全冬切的,她只负责吃。
期中考试过后,班上座位大调动,卢元夏分到了和米莹莹做同桌。
她对米莹莹的印象其实不咋地,主要是因为米莹莹平日里看上去和徐西琳关系很好,经常一起上学放学,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间也能看见她俩聚在一块儿聊天。
而她讨厌徐西琳。
卢元夏不是喜欢记仇的人,奉信“心宽则天地宽”。
唯独牵扯到卢全冬除外。
那天徐西琳在烤肉店里泼卢全冬的那杯果汁,她能记她到天荒地老,永远不可能有和解的可能。
和卢元夏对米莹莹的负面印象相反,米莹莹挺喜欢她这个新同桌的。
长得符合她的审美,性格也不错,不矫情,不造作,在班上总是乐呵呵的,和谁都能谈成一片。
搞好同桌关系总是有利无害的,自习课上,米莹莹主动找卢元夏聊天。她写了小纸条递过去。
【我草稿纸用完了,你可以借我一张草稿纸吗?】
卢元夏写着作业,她看了眼米莹莹悄悄塞过来的小纸条,笔尖顿住。犹豫几秒后,从草稿本上撕了一张空白页下来。
“给你。”卢元夏说。
米莹莹笑:“谢谢。”
“不客气。”
卢元夏和米莹莹想的一样,搞好同桌关系有利无害。
虽然因为徐西琳这根刺的缘故,卢元夏没法对她有多亲近,但表面上过得去就行。
之后米莹莹就开始了和卢元夏一路套近乎的日子,请她吃肯德基的早餐,给她带草莓牛奶,有什么零食也会分她一半,热情得仿佛卢元夏救过她的命。
卢元夏起初并不接受她的示好,她虽然贪吃但夏伏婷给她的生活费和零花钱是足够的,她想吃什么可以自己买,卢全冬也会给她买,用不着米莹莹上赶着来给她当保姆。
无论米莹莹给她带的零食有多么具备吸引力,一概拒绝。
有一天卢元夏拒绝烦了,直接问:“你家里很有钱吗,经得起你这么挥霍?”
“还行吧。”米莹莹不太把这点小钱放在心上,她巧妙地移花接木,“我只是习惯对我每一任同桌都很好而已,从小到大都这样,不太好改。”
卢元夏脑子是直线条的,听不出她的话术心机,没放在心上。
晚上洗完澡,卢全冬给她煎了盘锅贴饺,他会趁周末的时候骑单车去菜市场买馅包饺子,包好后再放在冰箱里冻起来,卢元夏什么时候想吃,他随时都能拿得出来。
卢元夏洗完头就拱进了卢全冬怀里,让她哥给她吹头发,她自己懒洋洋地享受她的夜宵。
“哥,跟你说个好玩的事儿。”卢元夏嘴里包着饺子肉,脸鼓得圆圆的,“我那个新同桌,米莹莹,就是和徐西琳玩得比较好的那女生,她最近对我特别好,老是请我吃东西,各种照顾我的,我都怀疑她是不是看上我了。”
听见徐西琳的名字,卢全冬眉峰皱紧,眉眼中积聚出一团化不开的怨。
他关掉吹风机,用皮筋给她随便扎了个啾啾,把卢元夏的肩膀扳过来,郑重其事地说:“离她们远点儿。”
“为什么?”
“她们不是什么好人。”
卢元夏疑惑:“米莹莹也不是吗?”
卢全冬挑了个不出错的回答:“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但近墨者黑,不是一类人走不到一块儿,你多点提防不是坏事。”
“哦。”卢元夏应下了。
然后很快就忘了。
她最终没能承受得住米莹莹的热情攻势,虽然她们依旧称不上朋友,但也逐渐开始有了可以聊天的共同话题。
学校鼓励学生课外阅读,每栋教学楼都会在顶楼配备一间单独的图书房,卢元夏课间操的时候喜欢去图书房找书看。
当然,她不喜欢长篇大论的晦涩书籍,她文化水平一般,看不懂,也不想看,唯爱那些有图片和文字解说的童话幻想书。
卢元夏从书架上取下了一本《百草幻想集》,因为封皮最好看,绿油油的,像是春天的味道。
书脊握在手中,轻盈又沉甸甸的,她随便翻了一页。
首页标题——双生花。
“双生花一蒂双生,雌株和雄株在一枝茎子上同时开放,一朵必须不断吸取另一朵的精魂,否则两朵都会败落。因此,其中一朵必须湮灭,以换取另一朵的生存。”
“在双生花的传说中,雌雄双株会一起摇曳一起旋转,但是,最后却只会一朵继续存活,一朵枯萎入泥,最终天堑两隔,再无共舞之日。”
卢元夏皱了皱眉,把这一页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还是没办法理解这个双生花的传说。
虽然从美学上来说有种悲哀的宿命感,但感觉好不吉利。
生活还是看点吉利的东西好。
她将书放回书架,肩膀忽然被人俏皮地拍了一下。
她回头,是米莹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她身后。
“你在图书房看书吗?”米莹莹问她。
“那不然呢?”
卢元夏一脸莫名,这儿放眼望去不是图书就是书架子,还能干什么。
米莹莹凑到她耳边,捂嘴悄声说:“我个人其实不太建议来这间图书房找书看,学校又不是没有别的看书的地儿了。”
“原因?”
米莹莹用下巴点了点她眼前的一排排书架:“因为这里的书架摆得很不牢靠。”
“之前初三的时候,我和西琳来这里借过书,西琳不小心推到了一排书架。”
“啧。”米莹莹摇了摇头,“谁也没想到那么宽那么高的大木架,就这么直耸耸地倒了下去。”
米莹莹语气里似有惋惜:“特别不幸,那排架子后面就站了你哥,他当时在站着看书,只来得及用手格挡,整个人都被压趴在了书架下面,上百本砖头一样重的书,就这么哗啦啦地全部倒在了他身上。”
她叹息:“你哥用手护住了脑袋,没出什么大碍。但代价就是他一条胳膊差点废了,打了半年的石膏呢,我看着都疼。”
“什、什么?”
卢元夏心跳停滞了刹那,瞳孔放大,倒映出震颤的波纹,连额头都好似被人重重撞击了一下。
她完全不知道这回事,卢全冬也从来没跟她提过。
或许没提过才是正常的,卢全冬怎么可能舍得让她担心,每年春节寄往冰城的书信里,他永远是报喜不报忧,字里行间只有对她的新年祝福,没有半点的忧愁外露。
后知后觉的心疼弥漫胸腔,短暂的疼痛过后,所有情绪转化为直冲头顶的愤怒。
原来徐西琳已经不止一次欺负卢全冬了。
图书房推书架是一次,烤肉店泼果汁一次……还有多少卢全冬未曾告诉她的委屈和冤屈。
那是她的哥哥啊,她除了父母之外最亲的人。
徐西琳凭什么?她怎么敢?她怎么配?
“为什么?”卢元夏深呼吸,压下暴涨的情绪,她试图给徐西琳找到一个合理的动机和理由,“徐西琳为什么要这么干?”
“我哥是得罪她了还是刨了她家祖坟?!”
“她不是故意的。”米莹莹为朋友不轻不重地辩解,“当时的惨像谁也不想发生,西琳还第一时间叫了保安大叔来帮忙把书架推开呢,不然你哥哥的腿可能都得被压瘸。”
米莹莹看了卢元夏一眼,那股子同情的声调拿捏得恰到好处。
她继续回忆旧事:“就连全冬被书砸中后脑勺,昏厥之后送去医护室也是西琳全程看护的,她对你哥哥真的很上心。”
我上你狗东西的心。
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才对。
卢元夏简直气到想发笑,她冷眼相对:“徐西琳趴在你耳边,告诉你她不是故意的?”
“书架是自己长了眼睛吗,还专门挑我哥在的时间往他身上压,没有徐西琳那双手推下去,谁信书架会自动往下倒?”
“她要不是故意的,我名字倒着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