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景元二十六年,初春。
江州多雨,初春时尤为甚之,今夜这雨来的又急,将尚未收进屋内的字画淋湿了不少。
沈棠半倚着身子躺在檐下的贵妃椅上,一边看着院中侍女随从们向屋内搬运书画,一边抬着眼时不时看向大门。
“今夜这雨下的这般大,小姐还是进屋吧,免得惹了风寒。”
丹苏说完,便伸手欲要扶起沈棠。
“再等一会,明日便要动身离开江州了,可不能辜负了这场夜雨。”
沈棠摆摆手,却是不曾回头,目光一直停留在大门处。
丹苏在一旁瞧着,心里有些疑惑,她家小姐这幅模样,不像是赏雨,怎么瞧着像是在等人?
可他们于月前到江州,只为了办两件事。
一是为了看望沈棠的姑姑沈惠心,这位老太公最小的女儿,于七年前嫁到江州。前些日子传了喜讯,沈惠心成婚七年终得一子。
老太公欢喜之余,又颇为惦念女儿的身子,只是妻子早已故去,膝下三子一女也都成家立业,他便未曾续弦。
思来想去,便选了沈棠这位乖巧的长孙女前来探望女儿。
沈棠是沈家长子沈昀章的长女,按辈分来说,确实是再合适不过。加之她年幼时,与这位小姑姑颇为亲厚,自是愿意替祖父跑这一趟。
二是为了来这江州的老宅子寻些老太公收藏的字画。
老太公年轻时曾在江州做官,在这期间收藏了不少书籍字画,如今年岁大了,越发怀念从前的东西,便让沈棠此次一并取回。
他们在江州待了快一月,这一月中,除了隔三差五去看望沈慧心,其余时候,都在宅子里收拾整理字画。
故而她家小姐在江州,一无故交,二无新友,断不会有人雨夜来登门的。
丹苏是伴着沈棠长大的,最知道沈棠的脾性,见状也不再劝,转身进屋抱了个薄被出来。
只是还没等她将被子盖在沈棠身上,门外便响起了叩门声。
“这大半夜的谁会来叩门?”丹苏为人谨慎,闻声后立即示意随从们留意大门。
这座老宅子并不是沈家当年在江州做官时的宅院,而是山间庄子上的,年轻时沈老太公常来此小住。
本来她们应回城中宅院住的,只是老太公的书画都留在这山间宅子里,沈棠不想来回折腾,索性直接在这住下。
丹苏心里有些后怕,虽说如今是清平盛世,家中随行的仆从中也有不少好手,可万一来的是什么山匪强盗...
想到这,她更为谨慎,向前挪了几步,挡在沈棠身前。
沈棠反而格外平静,甚至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她嘴角微扬,坐起身子,抬了抬手示意钟叔开门。
钟叔点点头,转身便拨开了门闩,大门缓缓打开,隔着雨幕,门外那抹挺拔的身姿便映入众人眼中。
丹苏仔细打量了几眼,也跟着松了口气,这人看起来应只是个被大雨困住的少年郎。
“在下是燕京城谢家人,因突遇暴雨,山路难行,特来贵地借宿一晚。”
谢淮朔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原本昂贵料子的衣裳已经沾上了泥土,此刻的他狼狈的像只落水小狗。
今日本是与几个好友相约赏景,只是他贪恋山间好风光,一直待到日暮时分才下山。
未曾想这江州的天气竟如此多变,倾盆的大雨说下便下,片刻便将他淋了个浑身湿透。
好在他自幼习武,身手不错,在这泥泞的山路上行走倒也没摔个狗啃屎。
只是他不熟悉路,不知是在何处走茬了,这一路走下来都不见前来接应他的随从。
无奈,只能硬着头皮接着走,不过他运气还算不差,一下山便瞧见了这座宅院。走近之后,便看到了宅门上悬挂的两个大字,沈宅。
他隐约记得,沈老太师年轻时便在江州任上,若真是沈家旧宅,凭他的身份,想要借宿一晚自是不难。
于是他便上前叩了大门还自报了家门。
门开后,他抬眼向院中望去。
院中仆从齐刷刷的站在两侧,十几双眼睛都盯在他身上,仿佛只要他有一丝恶意,便会立即扑上来将他摁住。
雨夜叩门,主人家提防些,也是人之常情,谢淮朔倒是不放在心上。
他向前迈了一步站在门檐下,借着门檐挡住了雨水,眼前才看的清晰些。
隔着院子,只见一华服少女正坐在廊下看着他,烛光下,少女的脸庞秀气柔和。
看着就是幅很好说话的样子。
谢淮朔松了口气,想着今日虽倒霉,被这突然的大雨淋了个透,但好在这困境眼下便可解了。
他待会定要好好泡个热水澡,再要床绵软的被褥,舒舒服服的睡一觉。
想到这,他心中便轻快了些,看向院中的眼神里也带上了些许殷切。
沈棠打量着门外的谢淮朔,哪怕已经被淋成了落汤鸡,人前也要装出一副淡然的模样。
真是虚伪。
不过一切都如她所想,也算不枉她冒着大雨等上这么许久了。
于是她终于说出了憋在心里一晚上的那句话。
“钟叔,关门。”
在门侧候着的钟叔以为是雨太大,自己耳背没听清,正想再问一句,身旁的谢淮朔却先出声了。
“沈小姐,我乃燕京谢家人,我谢家与你沈家,虽非世交,但多少也有些交情。”
“今夜遭逢大雨,还请沈小姐看在两家交情上,容谢某暂住一晚。”
谢淮朔语气生硬:“谢某日后必有重谢。”
这些话若是别人听着,定是一口应下,随后便将他谢淮朔迎进家门,当做贵客般招待。
毕竟这可是燕京谢家的公子,百年世家的人情又有谁不想搭上呢?
可是很可惜,如今听到这番话的人是沈棠。
她听进耳朵里只想发笑。
少女清脆的嗓音被雨声裹挟着传来。
“我沈家与你谢家确实是有些交情,可我与谢公子实在不熟。”
沈棠顿了顿,嘴角的笑更张扬:“这月黑风高的,咱们男女有别,实在不宜共处一室。”
说罢,沈棠又下令催促:“钟叔,关门。”
钟叔忙点点头,随后看向杵在门口的谢淮朔,赶人的意味十分明显。
谢淮朔毕竟是金尊玉贵养大的,从来都是别人求他,他今夜这般拉下脸来却被人扫地出门,心中登时便窝了火。
于是谢公子甩了甩衣袖,转身出门,只留下一个带着气愤的背影。
沈棠看着谢淮朔离去的背影,嘴角的笑意早已收起。
这样就可以了吧?
这一次,她没有让谢淮朔进屋,没有与谢淮朔相谈甚欢,更没有与谢淮朔互生情意。
她选择将一切扼杀在与谢淮朔第一次相识时。
那么这一次,她沈家的结局,是否会有所改变呢?
丹苏瞧着沈棠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谢淮朔离开的方向出神,忍不住开口。
“其实小姐让那谢家公子进门暂住一晚也并无不妥,何苦定要将人赶走呢?”
“虽不知这公子是谢家哪位,但谢家这般勋贵世家,多少人挤破头想搭上呢。”
见沈棠还是不说话,丹苏又接着说道:“虽说咱们沈家不必攀着这些权贵结交,但总也好过结怨呀。”
“结怨?”沈棠喃喃自语。
结怨也好过结上一段孽缘。
夜深,窗外雨声渐歇,长夜重新归于平静。
沈棠的心绪却更加混乱。
她躺在床上,一点一点看过卧房的每一个角落。
梳妆台上放着当下最时兴的胭脂和珠花,窗边的躺椅上散落着未看完的闲书,旁边的案桌上摆着江州特产的香米糕,是今日一早姑姑命人送来的。
一切都再寻常不过。
除了,她。
三日前,是景泰三年初春,她的十八岁生辰刚过,沈家被指通敌谋反,一夕之间,天翻地覆。
她亲眼看着祖父与父亲以及各位叔伯兄弟被捕入狱,从那一刻开始,她耳边的哭声便再也没有停下过。
沈家遭遇如此横祸,昔日故交唯恐避之不及,连同与她定下婚约的谢家也隔岸观火。
人性如此,她本并无怨言。
可沈家入狱的第三日,她便得知了这场平叛案的最大功臣正是与她定了婚约,过了夏日便要完婚的谢淮朔。
她沈棠是何等骄傲的人,自是无法接受这等欺骗。
当下,她便急火攻心,吐了一口血后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再次睁眼,便是景元二十六年初春,她十五岁那年。
这年她奉祖父之名来到江州看望刚生产完的姑姑,而谢淮朔与友结伴相游途径江州,今夜的这场大雨便是她与谢淮朔孽缘的开始。
当年她迎谢淮朔进屋避雨,两人相谈甚欢,又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毫无意外的便动了心。
两人家世相当,郎才女貌,定亲消息一传开便成了燕京城一大热事,人人都在热议二人成婚那日会有多盛大的场面。
沈棠本也是期待的。
只可惜,到头来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可她的运气似乎更好一些,上天竟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
她虽不知为何会在自己身上发生如此灵异之事,刚醒来时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做了一场大梦。
可是这三日间,所有事都与她的记忆一一重合,她便断定,自己是真的回来了。
回来的第一件事,那便是在这个雨夜,斩断与谢淮朔的孽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