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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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一个人,最先熟悉的是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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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含蓄又委婉。
柔墨中,千万盏明灯点燃,拨云见昼,点点树影洒下。
边若打开手电照在边上,借着暗光看清眼前人。
见是个比自己还矮些的姑娘,又瘦又小,不由得慌了神,忙将人扶起:“有没有摔到哪里?”
他声音干净清凉,偏生听起来像燎了把原,耳边痒痒的。
刚才撞到石头上,大概摔破了皮,膝盖处一阵酸痛。
江筠晃悠两下直起腰,没成想又是一个趔趄,身子不受控制地朝左边歪去,好在这次他有了准备,迅速伸出手拉住她,语气惊恐:“你小心点!”
想不通这人怎么这么冒失,边若蹲下来,打光照着她的腿。
皮蹭掉了,蜿蜒的血迹顺着伤口往下蔓延,女孩子细皮嫩肉的,这样一块儿看起来倒是很恐怖。
有点麻烦啊。
边若抬头,刚好能看见她的眼。
人可能被撞傻了,一脸呆滞,眼珠子空洞地盯着前方也不知道转,应该疼的厉害,鼻尖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
他总觉得人有点眼熟,没来得及细想,就听见倒吸口凉气的声音。
“嘶——”
“疼。”
这场面怎么看怎么诡异。
怪就怪在,语调里分明半点听不出孩子受伤时的委屈,豆大的眼泪却跟不要钱似的哗哗流,淌了满脸。
边若联想起他亲戚家的孩子了,哪个磕了碰了不是张大嘴哇哇地嚎。
哪有小孩是这么哭的?
他心虚地低头,将手上还未开盖的酸味乳插上吸管,递给她:“你别哭了。”
江筠回过神,吸吸鼻子,垂眸看着东西。
绿色的乳娃娃,瓶身胖的像个变形的葫芦,上面画着小人,和她大眼瞪小眼,有点可爱。
她很喜欢喝这个,李嫣婳经常给她买,只是没想到现在能收到。
江筠犹豫下接过,带着鼻音:“谢谢。”
男孩看着她的伤一言不发,神情懊恼。
江筠没见过他,但猜着是住在这附近的孩子。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她其实痛觉不太敏感,见他这么自责,反过来安慰他:“没事的,本来就是我撞的你,回去抹点药就好了。”
她声音轻轻的听起来很温柔,像是风一吹就散了。
也不知道他误会了什么,低下头思索许久,眼睛亮起来。江筠还以为他有了什么好主意,就见他指指对面的房子,认真道:“我家就住那儿,你跟我回家,我爸是医生。”
“你是哪家的,擦完药我就送你回去。”
原来他就是新来的。
男孩靠的太近。
潮湿又闷热的天气,江筠的身前传来阵阵薄荷的清凉,混杂着不知道什么花香。如果季节能具象化,那她现在,便以为自己看到点夏天的影子。
必然是最一尘不染的夏天,这是种柔软的入侵。
胸腔里莫名的空响,江筠有些心绪不宁。
她探头朝家的方向望望,见一呼啦人聚在家门口不知道在说什么,红蓝色灯光闪烁,车上下来好几个戴帽子的叔叔。
警笛声太刺耳,江筠皱起眉,心中的不安感愈发明显。
就算知道眼前人就是新来的邻居,她也没心思替方甜甜探底。脑子里乱糟一团,江筠叹了口气,试图给他解释:“真的没事,我要回家了懂吗?”
她退后一步,朝外走。
身后传来男孩的声音,小跑着接近,江筠没有回头,加快了脚步。
直到察觉温热陌生的触感,她才停下。
回头,视线缓缓落在自己细嫩的手腕上,那里柔的像贴了朵云,江筠长睫微颤。
他很快收回手,像什么都没发生:“我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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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家最后选择报警,人群驱散,闹事的被带走。
因为南初家今晚外出,江筠被托付给新邻居,她这才知道,原来新来的女主人是李嫣婳的大学同学。
他们原本住在永州,一个遥远的北方城市,因为工作调动搬来这里。
九月的天只有到了夜深时候才勉强清爽些。
江筠没有进屋,耐心地坐在院子里。
她低头看着地上一棵长歪的小草,眼睛失焦又聚焦,摇晃着屁股底下的小板凳,心不在焉。
边若拎着药箱出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他勾勾唇,坐在江筠边上,打开药箱仔细翻找,边和她说话,声音不轻不重刚刚好,一下下捶在人心上:“想回家啦?”
“没有。”她声音很小,也说不清在坚持什么,只是习惯性否认。
他挑挑眉,也不戳破。
两人都安静下来,边若打开碘伏倒出来点,用镊子夹着棉球蘸湿。
白色的棉絮瞬间变成黄棕色,一股淡淡的药味散开来。
“这个不疼,我轻轻的。”他安抚道。
像是在哄小孩。
在他垂眸时,江筠偷偷瞥了几眼。
浓密的睫毛将狭长的眼眸敛下,长翘的眼角都显得乖顺几分,梨涡随着他抿唇的动作深深下陷。
江筠本想看看能将光头的试卷考三个满分的人长什么样。
这样打量下来,也没什么不同。
依旧是一个鼻子一对眼,和别人一样完整,甚至还要好看。
江筠突然心里不平衡起来。
就是这样一个轴的非要将自己拉到家里来的人考得那么好?
为什么?
说到底,她还是在意。
似乎是她偷看的举动太明显,边若抬眸,歪头看她不太理解:“怎么了?”
恰到好处的微风吹过,最近的路灯刚好亮起,啪的一声打破幽静,点点星光映在他的眼里,像藏了片银色的海。
“没什么。”江筠缓缓摇头,收回目光。
“对不起啊,我不知道我爸今晚要去开会。”
他低头凑近,态度虔诚,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的伤口,说话间的呼吸喷薄在江筠的肌肤上,她有些不自在,下意识想要抽回腿。
“没事的,有很多比我重要的病人在等着他。”
江筠知道的,边若的爸爸是燕城特聘的专家,来做学术交流。
边若表情古怪地看她眼,似乎想说什么反驳。
他张张口,半天只憋出了句:“你也很重要,女孩子腿上留疤了不好看,将来想穿裙子不方便。”
“你很重要。”
江筠只听过爸爸妈妈对自己说这句话。
她先愣住。
接着皱了下眉,很轻地笑了。
作为邻居,房子布局自然是一样的。
大概因为刚搬来,还来不及收拾,地上堆满了纸箱子。
简单打扫过,空气中散发着陈旧的味道,淡淡的并不难闻,竟添了几分安心。
边若的母亲叫赵妍,是个很美的女人。
身材高挑,肌肤雪白。
穿着真丝睡衣,乌黑的长发斜披在胸前,细眉弯弯,眼尾上挑,看起来像只笑面狐狸。
她和李嫣婳是同学,性子却格外不同,显得大大咧咧。
给人的感觉也不一样,李嫣婳温和的像水,而赵妍就明媚的几乎刺人眼了。
她右手夹了支点燃的烟,见江筠看过来,烟火晃了下便熄灭了。
“妈,又在抽烟。”边若不悦地看着她,抱怨。
赵妍瞄了他眼,敷衍地嗯嗯了两声。
她凑近,蹲下来仔细地查看伤口,见无大碍后放下心来,摸摸江筠的头,语气温柔很多。
“在阿姨家住的习惯吗,不习惯阿姨陪你睡在你家?”
江筠摇摇头,懂事道:“习惯的阿姨,不用麻烦了。”
赵妍点头,犹豫着开口,有点为难:“阿姨刚搬来,房子里很乱有灰尘,听你妈妈说你身体不好,要不然…先跟你康康哥哥睡可以吗?”
你康康哥哥。
江筠没明白她的意思,一脸懵看着她。
“楼顶有床,哥哥睡在那儿,也比较凉快。”赵妍给她解释,以为她不愿意,想改口:“你要是不愿意的话……”
江筠不想给她添麻烦,迟疑下便答应:“没事的,我跟…我睡楼顶就行。”
她嘴皮子卡壳,到底没能顺利说出那俩字。
赵妍欣慰地笑笑,端详她好久,满意的不行。她轻飘飘给自己儿子一个眼神,交代了点事,走时还在感叹还是生女儿好。
江筠&边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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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小筑每户人家都有天台。
只是大部分被用来当作晾衣服的圣地,南初家楼顶甚至有麻将机,偶尔几个闲情逸致的会摆上桌椅,用来露天喝茶。
楼顶放床的江筠还是第一次见。
这让她想起点在乡下外婆家睡觉的美好回忆。
边若早早点上蚊香,去洗澡了。
江筠不爱用别人家的浴室,在自己家洗好澡后换上史努比睡衣才过来,乖乖趴在桌边拼积木。
月亮形状的小夜灯,迷你但好用,摆在桌角仿佛能燃半边天。
她拼的这套积木是哈利波特里的霍格沃茨城堡。
原本已经是成品,摆在客厅的玻璃展柜里,边若见她多看了几眼,拿出来重新打散了交给她。
毫不心疼。
江筠觉得边若实在是太好脾气了。
如果是她,就无法做到这样。她对于属于自己的东西占有欲很强,不愿意舍弃,更别提送给别人。
也不知道他是没心眼还是心眼太多。
主人家睡得似乎很晚,平时到了这个点,江家已经灭灯了。
边若上来时,江筠已经困得睁不开眼。
听见叫自己的名字,她晃晃脑袋,迷迷糊糊嗯了声,尾调上扬,听起来有点可爱。
“困了?”边若坐在床边。
主人还没睡,客人犯困好像有点不太礼貌,江筠拍拍脸试图清醒:“没有。”
他刚洗完澡,头发半湿半干,水珠顺着发丝往下滴。
察觉到后,边若挪的离她远了些,只是还有点湿润落到江筠的腿上,滴答滴答。
江筠垂眸盯着光泽,眨眨眼。
边若微微弯腰,凑近仔细观察桌上稍显零碎的城堡半成品,半晌后,喟叹了声,偏头冲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拼的这么快?”
“一般。”江筠没忍住扬起嘴角,矜持道。
“喜欢吗,喜欢送你了。”
他语气随意,端起桌上的杯子,递给她,又道:“牛奶,喝了晚上睡得好。”
边若身上有股江筠熟悉的味道。
像是某种花香,洗澡前就很浓,洗完澡更浓了。靠近时猛地窜进她的鼻腔,搞得江筠抬起手腕,嗅来嗅去。
感觉自己浑身都染上了。
边若看着她,不明所以:“怎么了,我有味道?”
江筠神色复杂,脸不自觉地红:“不是。”她上前捧住杯子,喝了一大口,才感觉牛奶味稍微掩盖住了那股特殊的味道。
被子是分开的,江筠钻进自己那部分,也不管热不热,蒙头用屁股对着他。
边若不知道她在气什么。
他谨记着作为哥哥的职责,见喊了江筠没理,不再惹她。将小八音盒调好时间,他关上小夜灯,平躺着仰望星空。
“江筠,你怎么了?”边若无端来了句。
背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他期待着,江筠还是一句话都没说。边若犹豫下,转头扯扯她的袖子,又喊:“江筠你又没睡着。”
眼皮子都在颤呢。
江筠固执地没有答应,好半晌,叹了口气。
她翻了个身也平躺着直视夜空,黑色的巨幕上像洒满了珍珠,一闪一闪亮晶晶,耳边是悠扬的小夜曲。
“我真的很小吗?”她怀疑自己。
“这有啥,”就这事,边若松了口气,安慰她:“上了小学就好了,没事的。”
江筠:“……”她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盯得边若都要害怕了,才黑着脸说:“你到底觉得我比你小多少,我只是比你小几个月而已,我也上小学了!”
这下轮到边若沉默了。
江筠看着他不说话的样子,更难受了。她从小身子就羸弱,比同龄人矮,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很多,更别提在本来就远超同龄人的边若面前。
更矮了。
她想起不久前那对老夫妻说的话,难道自己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在给别人添麻烦吗?
边若看着她泪光闪闪的样子,急了。
一把将人揽怀里搂着,小心翼翼给人擦泪,安慰她:“不是的,我照顾你不是因为你比别人瘦弱,也不是因为同情你。”
近在咫尺的距离,江筠听见他在耳边的承诺:
“我照顾你,是因为你是我的妹妹。”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