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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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回到很久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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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
空气又闷又烫,枝桠撕裂,燥意顺着缝隙灌进。红日陨在梢头,烟蓝色天空漂了几层断云。
风波微荡,远山近林。
放学时分,欢快的铃声响起。
走廊里像东非大草原动物迁徙,轰隆隆巨响,一眼望去黑压压全是人,艰涩地流动。
教室里只剩下几个动作慢的还在收拾。
江筠讲究的很。
她从容不迫将新书从大到小整理好,塞进红书包里,再慢吞吞翻上盖子,南初在边上焦躁地扯头发,忍无可忍道:“江筠你快点,人都走完了!”
江筠仍只顾自己,不看她也不回复,活像个奇怪的小机器人,反应都慢半拍。
南初打娘胎里认识她。
两家是街坊邻居,两位母亲怀孕时间只错几月,常挺着大肚子和对方的说话,又摸摸自己的,江筠那时起就是个闷鳖,别人说什么都没点反应。
而南初活跃的像个跳蚤,不是勾拳就是踢脚。
江筠一直都这鸟样,呆头呆脑不理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哑巴。
南初被她磨得实在没脾气,咆哮了声,认命地走到黑板前,扭头问她:“是不是还要搞卫生?”
小哑巴这才有点反应,掀起眼皮瞥了她眼,轻飘飘哼了声算是默认。
哼个毛线。
南初脸都要气歪了。她三两下擦干净黑板,夺走江筠的包,潇洒地甩肩上。将前后灯一关,像小猪似的将她拱出班:“赶紧走!”
高峰一过,校园里伶仃一片。
两人走在新铺的绿砖路上,江筠落后她几步,望着她空荡荡的后背,皱眉:“你又没带包?”
“啊?”南初踢石子的脚顿住,转头。
她提提书包带子,不着调地抱怨了句:“公主殿下,你说这话有没有良心?看不出来吗,专门背你的呢。”
江筠懒得和她插科打诨,沉默好久才开口,语气认真:“你这样,明天怎么办?童老师会叫你滚回家去。”
明天怎么?
南初不明所以看着她,自我感觉良好。她停下来思索良久,没发现什么不对:“今天又没上课,没作业啊。”
“……”
真是被她打败了。
江筠叹了口气,无奈地提醒她:“新书呢?你不给新书包书皮?”
南初:“……”她身子僵住,可算是想起来了。可惜缺心眼惯了,半晌,笑得有些傻气:“算了,出都出来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这样一想,豁然开朗。
她步子又恢复了那般轻盈,愉快地哼着小歌。
江筠面无表情盯着她的背影,步子小而慢。
大多数时候,她都很佩服南初,能在这样浓稠的社会,做到浓与淡两种身份随时切换,且不串线。
不过分乐天,也不过分自哀,生活永远在标准线附近浮动。
人对自己没有的东西总是充满向往。
江筠羡慕这样的性格,就和南初总是羡慕她有个温柔的妈妈一样。
如果是自己忘带新书会怎么样呢?
那她现在立刻、马上就会重新返回去,带上书,再回家。
倘若没找到,即使江筠比谁都清楚老师对于好学生的优待,她可能都还无法睡个好觉,担心老师的责骂。
她总是把后果想象的太严重,即便老师从没骂过她。
江筠擅长解决困难的问题,也善于将事情想复杂。
今天是报道的日子。
燕大附小,省内最好的公办小学。班主任童谣是南初的亲小姨,南父又和校长认识,招生时很轻松要来两个名额。
两人也很争气,入学考考过了,顺利分到同班。
新校区年里刚建好,占地庞大,但江筠总觉得甲醛似乎没散干净,四处飘着怪味儿,又开着新生的花,搅和一块不知是香是臭,她鼻子越发不得劲。
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江筠吸吸鼻子,有些闷:“我今天还要上幼小衔接,你去不去?”
“哪儿?”南初静了下:“向日葵创意园?”
江筠轻声答应,这下她回的很快,没有多犹豫就拒绝,仿佛难以理解:“这玩意你不是暑假就上完了,还上什么?”
江筠抿唇,迟疑下解释:“呃,可能不能叫衔接…是预习新课的。”
刚报道就预习?
南初啊了声,有些挣扎,只是含糊道:“不好说,我好饿得先回家吃饭,到时候看。”
她又补了句:“到点了还没来就别等我了。”
江筠点点头,安静道:“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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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日葵创意园,燕城某项目的新开发区。
里面有栋写字楼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培训机构,最出名的叫“凌云志”。
江筠就在这儿上课,和豪情壮志的名不同,班里都是些小豆丁小豆芽,个个还没咨询处的台子高。
江筠吃完中饭被李嫣婳送来,这会儿正乖乖坐着写作业。
教室里,灯火通明,温度适宜。
内容都提前学过,南初没来,江筠有些无聊没多久就困了,头点的像小鸡啄米,刚想趴下眯会儿,有东西砸到脑袋,一个激灵清醒。
回头看,方甜甜扎着侧马尾,冲她招招手不知道在比划什么,笑得贼兮兮。
江筠第一次想用猥琐这词来形容一个女孩。
她皱着眉,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盯着方甜甜的口型看了半天,没揣摩明白意思,打开揉皱的纸团,上面潦草的字迹写了什么又涂黑,乱糟糟的。
神经病。
江筠趴下拿本子挡着光,顾自己继续睡了。
一直到下课,方甜甜才拽着椅子凑过来,重物在地上拖行发出几声刺耳尖叫,江筠挣扎下,缓缓抬头:“你到底要干嘛?”
往常她都是要和小姐妹手拉手去上厕所的,今儿不知道又转什么性。
江筠脸上垫了红印,后座的周时生将湿巾递来,也不说话。
她看了他眼,接过东西,礼貌道谢:“谢谢。”
方甜甜兴致高涨,一脸神秘,笑嘻嘻地对江筠说:“江筠你知道吗,要来新生,男的。”
言简意赅,不过最后俩字才是重点。
江筠心不在焉地哦了声,明显没什么欲望,听到铃声再次响起,低头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嘴上敷衍:“正常啊,补课班来新生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多正常。
“不是。”方甜甜有些急,摆摆手,辫子一甩一甩:“不是这个班,是学校里。”
学校,燕大附小?
向日葵创意园和燕大附小挨得很近,培训班里几乎都是江筠同校生,方甜甜和她同班,听她这意思是班里会新来个男同学。
但江筠仍旧没什么反应,怏怏地。
说一千道一万,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方甜甜对她的冷淡不甚在意,脸红的像猴子屁股,眼里闪着光:“你知道吗,他入学考三门都满分嗯!”
哪三门?语数英。
江筠拿东西的手顿住,歪头看她:“光头出的卷子?”
光头是教导主任项鸣的外号,之所以这么叫,是因为他有一颗头发稀疏油光发亮的脑袋。每年小升初的试卷他都参与编写,题目出的很难,没几个人会。
入学考也是他搞得,最后一题超纲了,江筠没做出来。
方甜甜头点的如捣蒜,她无端烦躁,算不上夸奖:“挺能耐。”
到了吃晚饭的点,江筠学一天也饿了,李嫣婳估计一早就等在外面,她只想赶紧回家,刚背上包想走就被方甜甜拦下,挤眉弄眼。
方甜甜挠挠脸,从口袋里掏出一串粉色链子,憨笑两声:“我辛苦编的,送你了,你帮我打听打听那家伙呗。”
江筠垂眸看着她掌心上的东西,沉默了。
最近这种手工在学生间很流行。
一个叉子上不停地套橡皮筋,再拿个小钩子左右交叉着勾,中间还能串上各种小配饰,什么颜色的都能做。
她将方甜甜的手推回去,语气认真:“你上课就在搞这些,怪不得考试不及格。”
方甜甜成绩比较差,入学考没过,走后门才进的燕大附小。
果不其然,听见这话,她一下子羞愧起来。江筠见不得别人在自己面前丧个脸,抿抿唇:“不是一个班的吗,你自己问他不就好了?”
想问什么问什么。
方甜甜调子高了,怪叫几声,有些意外地看着她:“你不知道吗?他搬得你家边上啊。”
江筠愣了下,眉头慢慢皱起。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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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小筑是一片景区,早些年就叫嚷着要拆,这么多年了还完好无损地存在着。
房屋一栋挨着一栋,开发商实在没钱赔,只好重新翻新一遍。
江筠生的时候正逢上改修,所以一直住的是新房子,独门独户自带车库,风景怡人。
她吃好晚饭,一个人拿了点零钱,乖乖跑去林奶奶那儿包书皮。
书皮分好几种,套的和粘的,还有彩色纸贴的。
江筠仔细惯了,选的粘的。搬个小凳子坐在摊边,小手慢慢抚平书页,耐着性子贴。
林奶奶在边上择菜,看着她毛茸茸的脑袋,笑呵呵给她几张姓名贴:“乖宝,等会把名字写上。”
小风扇吱扭扭地转,说话的声音都融在风里。
江筠看着她,小声说:“谢谢奶奶。”
林奶奶拿了发卡将她汗湿的刘海夹在耳边,注视着她乖巧的样子觉得自己皱纹都舒展开了。
她活了这么大岁数第一次见这么乖的孩子。
江筠小的时候身体不好,到了冬天就肺炎发烧,小脸憋喘的红扑扑的,难受急了也只是哼哼两声,从不大哭。
到了现在她也没办法像其他孩子那样疯那样野,却也从没闹过一次。
林奶奶打心底喜欢这孩子,她儿子儿媳都在别的地方,闲来时就江筠会跑来和她说话。
江筠哪里是哑巴,她是乖的没门。
等写完名字,江筠又陪着林奶奶说了会儿话,冲她摆摆手,小跑回家了。
杨柳小筑地如其名,到处种满了杨柳。
道路中央是条小河,将宽路分了来回。江筠家住14号,小皮鞋在石板路上塔塔地响,她到家时,李嫣婳还在院子里收衣服。
“妈。”她声音不大不小。
李嫣婳放下晾衣架,语气温柔:“回来啦。”
江筠点点头,凑到庭中的水池边冲干净手。
井水打上来是凉凉的,很舒服。不管从哪里回来,先要洗手,这是李嫣婳教给她的规矩。
李嫣婳看着她小小的身子心都软了,笑笑:“等会儿要不要去找南初玩,晚上外面很凉快。”
江筠考虑了下:“能看会儿电视再去吗,大风车要播了。”
李嫣婳给她身上上下喷了花露水,六神的味道刺激的江筠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又塞给她点钱:“别往黑的地方跑,可以买零食但不能吃乱七八糟的东西晓得伐?”
江筠:“知道啦。”
李嫣婳在她脑门上吧唧亲了口,搓搓她的脑袋:“乖宝。”
南初家住在居民区内部,不靠近小河。
好在一路有灯,走起来不瘆人,天上月亮黄亮黄亮,也给她点着灯。
南初家今晚要出去,江筠控制着时间只玩了会儿就回来了。
刚走到家附近,她就听见远处隐隐传来说话声,准确来说应该是吵闹声。
是李嫣婳的声音,和平时不一样,带着尖利和愤怒,江筠藏在大石头后面,慢慢地听,撇了下嘴。
她家对面住了对老夫妻,男的不会生。
似乎盯准了江筠,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天天试探着想领养她,不着痕迹地暗示了几次最后索性明说。
“我就这一个女儿凭什么给你?”李嫣婳是这么说的。
“你们家那个身体不好,又是个姑娘,还不如给我们养。”男人一脸理所当然。
李嫣婳真是气急了,口不择言:“老不死的东西,你在想蛆吃!”
“短命鬼。”
最后这个难听的词被明晃晃说出来,她的情绪才完全崩溃。
江筠垂眸盯着石头,手指在粗糙的石面上抠了抠。
她还在肚子里的时候脐带绕颈,费老大劲顺过来,预产期不到羊水就破了。生产时又大出血,李嫣婳拼了命保下她,她身体不好,上幼儿园前住了好多次院。
“短命鬼”。
这个词她听的并不少。
或许是从亲戚家的小孩口中,又或许是幼儿园的同学口中。
只是明面上说,太伤人了。
江筠余光瞥见对面房门开了,却没空在意,有些心不在焉。
黑暗里,脚步声朝自己走来。
步伐规律稳健,江筠直起身刚想站起来,结果蹲久了腿麻,一个踉跄撞到来的人身上,自己没站稳一屁股坐到地上。
“哎呀,你没事吧?”
一道清润的声音响起,江筠艰难抬头,看去。
明亮的眸子在黑夜中都那么耀眼,她恍惚间,还以为自己看到了另一个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