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浑浑噩噩,李湛然脑子里一半装的是温热的血水,一半是阿父阿母还有哥哥们对他说的最后终言,直到“西北方,贵人”这两个词跳出来,李湛然恍然一怔,回过头去,他已然走出老远,密集的雨幕中,他生活过的城池变的虚无模糊,那座他歇过脚的碑亭隐隐约约露了一角。
不知道那位道长走到哪里了?只戴一顶竹笠,衣衫定会打湿。李湛然心情愈发沉痛,为何他总后知后觉。
想到此处,心胸倍感郁结,李湛然深深吸入一口气,却无法将纳入胸腔的气全部狠狠叹出。
憋着难受,吐出来却觉得四肢脱力的无助。
这路也不知该走到何时。往后人生也会像这条路一样,看不到尽头吗?
估摸是走了两夜,雨在前晚便停了,地面水气蒸发,全是浓浓的泥土味。李湛然好不容易从路边树上扯下一根藤条,在伞上缠绕多圈,打好一个结,又将伞搭在后背,藤条分为两根,一根穿过腋下,一根绕过肩膀至胸前,哼哧哼哧打上一个他认为是结实的死结,并对这个结很满意。
而那饼在今日下午,李湛然就着路边小水坑吃完最后一块。肚子仍感饥饿,李湛然一手压在腹部,脑袋耷拉,思绪紊乱。
还有多久?
大抵在这荒凉山内走了两三个时辰,太阳不知什么时候躲入云后,天色变得没那么亮堂,山风阴湿湿刮来,树枝灌木如妖魔般乱舞。
这两晚李湛然虽说是在山中度过,见识过晚间深山得恐怖模样,可当那股山风刮来时心中仍发怵。他不由加快脚步,心中反复劝慰自己,不怕不怕。到下坡时,几乎是滑着溜下去的。
这段小路出来,两边顿时开阔,边上终于没了窸窸窣窣的灌木丛,大抵是来到另一条大路上。还好这里有条路,若是处悬崖,加上那位道长的话,李湛然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终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在一棵跟伞敞开似的树下,有抹深蓝色身影停在那,正弯下身放置一个大箱笼。
路上未见他人,李湛然雀跃万分,想当然一定是那人啦!
他双手攥住藤条,像是通过藤条跟背后的伞雀跃的说:看,道长。我找到你说的贵人了!
李湛然等不及想立刻奔过去,拉住贵人的手诉说自己找了他多长时间,又是何人指点,让他们在这里相遇。贵人肯定也很吃惊,一定会与自己共话。
想着想着,人不自觉兴奋起来,先前的阴霾一扫而空,甚至暂忘饥饿,直奔向他所认为的贵人。
荒郊野岭,由远及近的嗵嗵嗵声很难不引人注意。张常寂面朝大树,耳闻身后传来动静,放下箱笼扭头往身后去看,只瞧见一张灰头土脸,浑身脏兮兮的人从急奔到放慢脚步,小跑至自己三步远的位置,右手搓搓裤腿,傻乐乐盯着自己笑。
这里除了自己还有其他人?张常寂左看右看,都没人呐。
“额……小兄弟是有什么事?”要是有预知能力,张常寂一定管住自己的嘴,直接闭嘴走人。
“贵人!”李湛然不忘自己身上带脏,只离贵人三步远便不再靠近,“我可算遇见您了。”
“呃……你是在对我说?”张常寂不信邪,重新确认了一遍四周。确实除了他和对面的小青年,再没其他人影。这怪家伙真是在对自己说话。“我说小兄弟,你是不是找错人了,你我并不相识啊。”张常寂尝试解释。
“确定是您!”李湛然两只手在裤管上来回搓,脸上满是喜色,眼珠子上的光一下变得明亮,“有位道长让我一直往西北走,就能遇到贵人。”
听到这话,张常寂重新定睛打量对面的小青年。此青年一身破烂,鞋面鞋沿扒着黄泥,发髻不整。虽离的不近,但对方身上气味难以形容,跟个乞丐没差。好嘛,自己是被无赖赖上。
当下张常寂冷下脸,背上箱笼漠声甩手道:“笑道身无分文,小哥不用找由头纠缠。”
“啊,贵人且慢。”急忙下,李湛然扯住张常寂的袖子。
张常寂心下一惊,顾不上给人留情面,直接抽回袖子,满是嫌弃地拍了拍。他看了看自己的衣袖,由没好气瞪了眼他以为的乞丐青年。
“我说的都是真话”李湛然低下脑袋,两颊飞红,默默后退两步。也以为是自己说的不够清楚惹贵人生气,于是小心翼翼再做解释,“我家中……出了大事,只剩我一人。后来跑到山中避难,巧遇一位道长给我算了一卦,说往西北方向走,能遇到帮助我的贵人。”
张常寂从中飞速提取关键信息,只觉得可笑至极。抬起手,掌心冲向李湛然,挡在两人中间,语气冷硬,“很抱歉帮不了你什么,小道只是一个普通至极,游走各地的闲散道士。”他在普通至极与闲散这几个字上嚼的极用力,希望对方实相点,知难而退。
李湛然一时不知如何说好,那位道长只与他说往西北走会遇到贵人,至于贵人是何模样,并没告知。他不由哽住,嘴唇微张,神色忧愁。
张常寂心中叹了口气,放下箱笼,从侧边匣中摸出八文钱,捡起李湛然一只手,放其掌中,“我帮不了什么,这些钱给你救急。”又一次背起箱笼,颠了颠,一箱笼发出细碎的动静。
张常寂寻思这儿铁定不能再呆了,现下天色微微转黑,他得重新找块能歇息的地方过夜。
“等等,道长且等一等。”李湛然回过神,绕到张常寂面前,两只手相拱,右手手心躺着那几枚铜板。他焦急道:“既然与道长有缘,望您能收我为徒。”说罢,两膝跪地,仰着头颅,眼中多是期盼,也有惊惶。着实是不知未来如何,眼下能抓到救命草,便绝不放手。
闻言,张常寂眉头一皱,不客气道:“方才莫名其妙喊我是你的贵人,现在又要拜我为师,这位小兄弟是在弄什么戏?小道没这个心情陪你耍。”
“我没在戏耍道长,刚刚说的也是真话。”李湛然急的唾沫直咽,不过他渴了好久,没什么唾沫可给他咽的,喉管子干巴得很。他如实坦白,“前几天遇到的道长确实与我说往西北方会遇贵人帮我,这是八字算出来,千真万确。”
抿抿唇,李湛然继续道:“我盼着能遇到那位贵人,不是非求着人家帮我,只想着有人陪我说说话就行。道长说您不是我的贵人,再往下走去,我实在不敢了,不知道要走到何时……我只想有个人一块。”他欲要伸手去碰箱笼,“现下我不求遇贵人,只希望您能收我当徒弟,累活什么的我都愿意干,求您,我不想一个人。”
张常寂忙侧开身,听完他的话,直接“呵”的笑出一声,“听听你说的,荒郊野岭,好巧遇到一位道长给你算八字。”张常寂一手叉腰,一手指李湛然,没好气道,“对方是人是怪都不清楚,你就把八字交了?若不是在胡诌,那妥妥是个大蠢蛋。”
“好了,不必拜我。”张常寂睨下眼,“别看我一身道士装扮,其实我只做骗人的买卖。收你做什么?给骗子当徒弟?你愿意?”忽得一阵强风吹来。张常寂面朝风吹来的方向远远望去,明了入夜山里要起大风,他不能再耽搁了。
李湛然愣在原地,定定看着张常寂,空了几秒,连连摇头,“可您不像是骗子,您身上给我的感觉,跟先前遇到的道长是一样的。”
“那我铁定是山中化成人形的精怪。”心头忽然起了怒火,张常寂衣袖哗啦一甩,不愿多费口舌,直径往其他方向去了。
李湛然追上前去,不懈的继续向张常寂推荐自己,扰的张常寂烦不胜烦,停下道:“八字,报来。”
李湛然一愣,“啊?”
“啊什么啊。”张常寂不耐烦掂掂手,“就算是收徒,我也要看看八字合不合。”
“哦哦!”李湛然脸色瞬间一喜,如实报出生辰。
张常寂乜了眼他,,侧过身开始掐手指,一会又在手心一点一画。
不算还好,一算吓一跳。果真有缘份,这缘分还……不浅。
真是见了鬼了……
张常寂飞速撇了眼浑身脏兮兮的青年,立即收回眼神,特地清清嗓子,拉长声道:“不行呐,嘶……不行不行。”念叨完,张常寂又斜乜了眼李湛然,“对八字里的天干地支,五行属性有了解么?”
李湛然老实地摇摇头。
“嗯……”张常寂晃动起脑袋,低念着解说,“天干相克,属相相冲,强行一块只会滋生各类烦心事,口头争吵不休,主意想不到一块,严重点还会相互斗殴,必然得远离才行。”他只挑粗的说。
说罢,两手一摊,“命中注定的事,你我还是各走各的路最好。”这下总可以甩掉这个赖人精了吧,张常寂心里美滋滋迈开步子。
李湛然立在原地想了会,而后追上,“不对啊,虽然我不太懂八字,但是按理来说属相没有相冲,道长是不是算岔了。”
张常寂心底一咯噔,正色道:“看,我们现在已经产生分歧了。属相这事你不必纠结,反正八字是不合的,在这散了吧。”
“我是铁了心想拜您为师的!”李湛然双膝一曲,正准备跪下。
张常寂忙把他扶住,语气直来直去,“都说八字不合,你还纠缠什么,烦我什么呢!咱们缘分到此为止,别再跟我!”
张常寂一秒也不跟这莫名其妙之人多呆,他虽背了只大箱笼,走起路来却如同脚下生风,才眨眼功夫,已离李湛然老远。李湛然两手空空,身无重物,却怎么都追赶不上。眼看远处那抹身影化为一个黑点完全消失在山路尽头,李湛然只能凭借脑海中那抹黑影最后离去的方向追赶。
山里的天黑得格外快,白日太阳底下清晰的树林灌木,此时变成大片摇晃的黑影,随着山风,呼呼呜呜,窸窸窣窣,跟有人故意躲在边上鬼叫一样。
在某棵粗壮而结实的树上,张常寂悠然坐靠在三根树杈中部位置,短短时间内,没找到能避风的山洞,好在不下雨,见这棵树不错,遂到树上过夜得了。
整个山间仍有强风乱吹,然张常寂半臂左右的距离却没见半点风吹来的痕迹。
他展开一张纸,上头写了几行字,记的是李湛然说给他的八字。张常寂不信邪,重新将自己和李湛然的八字合到一块算了算,结果并无二致。
“真奇了怪了。”张常寂直起腰身,又细细看了遍,眉心蹙的越发厉害。
那小子的八字真是古怪,和自己的命格很类似,可以目前情况看来,那小子现状与原本的运完全背道而驰啊。
更离谱的一点,还与自己缘分深厚……
张常寂仰起头,深深叹了口气,眼珠子稍一转,撇见个熟悉的人。
“这小子……竟然没跟丢。”张常寂选的这条道上有好几条分叉口,加上今晚天气不好,怎么也能把人甩掉吧。没想到他们是真有缘啊,这样都能追来。
对着手头的纸看了又看,再探头几番打量树底下的人。过后张常寂将纸收入怀中,收拢衣袖找了个舒坦的角度靠在树枝上,心忖先休息再说,这会儿弄出动静,就真的清净不了。
树下,李湛然双手相合,一口热气呼到指尖,缓解十指一些凉意。收紧些衣襟,靠坐到树干边,身躯缩起,头颅微侧低垂,伞挎背着,做好入睡前的准备。
这样的夜晚应该平静等待第二天黎明的到来才对……
缕缕劲风中,有那么几丝不对劲的气味夹杂其中,从张常寂鼻尖撩过。
这股气味轻淡,融入风中,夹杂在各类植物气味中,常人难以察觉。张常寂起初合着眼,努了两下鼻,即刻从沉睡中惊醒,对着气味冲来的方向,眉目凝结,心道:“好强烈的尸臭味。”
他一手搭住斜上方的树桠,一手支撑在腿边的树杈上,探身往下看,那小子还睡着呢——心真大,都不怕野狼来啃。
那气味似乎越来越浓了,这不仅是风带来的,更大可能是有东西正往这边来。
“啧,真麻烦。”张常寂刚张口,停顿住了,思忖一番,暂且止住喊醒下面小伙的想法。他扶住树杈站起身,站在高处向山的某处凝望。
风不止,更有愈加凶猛的趋势,一阵接一阵,吹到发丝纠缠,衣衫猎猎作响。
扣在树枝上的指尖慢慢越掐越深,黑暗中那双凤眸多是顾虑与担忧,眼睑微拢,眉头压着眼皮,眉心快蹙到一块去了。
“果真……”张常寂倒吸一口凉气,这回不再犹豫,跳下出去,简单既粗暴地推醒陷在梦中的李湛然。
“诶,醒醒,快起来,快起啊。这是啥好地方么?睡的这么死。”
“唔……”刚睁开眼,李湛然看到一张脸熟的面孔,不过这位熟人似乎有什么急事吸引了他,总往另一边张望。李湛然现在顾不上熟人在在意什么,他混混沌沌茫然起身,未打起精神,身子忽然一阵轻,转眼他已然离地好几尺高。
李湛然怀抱油纸伞,迷迷糊糊对着地面感叹,“怎么回事?梦中梦?”
张常寂仰起脖颈看完远处的情况,回了他一嘴,“梦什么梦,睡傻了吧你。”
李湛然看似清醒了些,欣喜喊道:“师父!”
张常寂压低声,不耐烦道:“乱叫什么。”紧接着小声问,“闻到什么气味没?”
“嗯……”李湛然游神完回道,“有股说不上来的臭味。”
张常寂道:“嗅觉不算差。”转头去摸一旁的工具。
树上的位置,一人刚好,两人就显得拥挤狭小。张常寂将位置留给李湛然,自己站在树桠上,从一旁悬挂的箱笼内捡出好几样东西,有的挂脖子上,有的揣到怀里,剩余的系在腰带上。
“现在来不及跟你解释。”张常寂抽空认真道,“要想四肢健全的活着,就老老实实待在这里,位置我弄了结界,是最安全的,你别作死离开。要是不听劝非得走,死了别怨我。”
一切发生得太快,李湛然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下意识以为是些严重的事情,张常寂说的什么死啊活的那些,以他那颗发懵的脑袋根本来不及去理解什么意思,只顾点头。
快两丈的高度,张常寂轻松跃下,双脚稳稳沾地,没半点声响,也有可能是山中喧哗,掩去了这点声音。
不远处那庞大躯形逐渐逼近,张常寂用一块发黄的粗布,揭开葫芦瓶将其淋湿,围住鼻口,系在脑后。
原本今天张常寂想好好休整,愣是没想到一茬接一茬的烦心事扰的他清静不下来。再说这僵尸级别不小,已然长出白毛,不知有无生出人智,若是没有,倒方便许多。
白毛尸嗅到微弱的人气,鼓囊囊的尸肉跟打了气似的鼓动起来,只是人气微弱,不足以叫他兴奋,停下来是为了分辨活人的位置。
张常寂横斜着,左脚后迈过右脚,右脚再跨过左脚,一点一点引白毛僵尸往东北方向的小坡上去,那是片松林,至少可以限制一点白毛尸的行动。
白毛僵尸顺着活人气味,钻入松树林,越来越近的活人气味令他难耐,亢奋。张口呼出一道浓烈的臭气,没有一点预兆,往锁定之处飞快扑去。豪不夸张的说,是瞬移到张常寂面前的。
张常寂身子下意识一颤,侧身连翻出去几个跟斗,落地瞬间从怀中掏出两张符篆,分别夹在指尖,飞速念出口诀。
随着最后一个字念完,白毛僵尸已闪至他面前半步距离,乌黑利爪高悬在他头顶斜上侧,眼看要将他脑袋刮裂。
“火来!”一声高喝,黑暗中的凤眸神色顿时变得犀利。张常寂快手将符篆贴在白毛僵尸面部两侧,自己屈身闪躲到另一边,心底祈祷符篆能起效。
猝不及防间,东北方闪出一道蓝焰,砰的声音瞬间令李湛然清醒,当蓝焰消失的下一秒,橙红色火团凭空出现,印红了李湛然惊诧的脸庞。他往前扑去,没想到扑了个空,险些掉下树去,好在他抱住屁股下那根延伸出去的树杈,免去摔下树的惊险。
那是松树林?李湛然探起头,眯着眼想看清楚,可惜月光黯然,他看不清什么,只能等待林中时不时闪现的火光,再借此努力看清一些东西。
那位道长是在林中?是发生什么事,为何总有火雷闪现?
李湛然一脑袋问题,他只顾去看松树林的方向,全然未觉有东西在他身后晃动。
渐渐的他背后一寒,浑身汗毛竖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