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灯初上,宜尚酒店外车水马龙、人来人往,阎立把车停到自己的专属位置之后,侧头去看在副驾上闭目养神的好友。
“怎么样,少爷,你现在还撑得住吗?”
陆骁睁开眼,眼睛内仍有些许红血丝,面容疲惫,声音却沉稳冷静:“嗯,今天谢谢你了。”
阎立叹了口气,在心里感叹自己真的天生就是劳碌命。
“你今天下午也没睡好吧?等会儿要是让陆女士发现,你请假一天就是为了去找姚清莹,到时候可真就麻烦了。”
凌晨被陆骁从床上薅起来的时候,阎立才刚睡下。不同于陆骁这种被家里寄予厚望的继承人,他就是个混吃等死的富三代,不掺和家里的核心产业对家里人和他都好,所以他的作息自然也不同于陆骁这种需要上班的人,熬夜甚至通宵都是常有的事情。
接到陆骁的电话时,他心里咯噔一下,脑海里闪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完了。
上一次他在深夜接到陆骁的电话,还是一年前,陆骁喝醉了之后到处找姚清莹,助理小张不敢告诉陆骁家里,只好找他去救场。那天晚上的状况之惨烈,让他暗暗发誓,这辈子都不要沾染爱情这种鬼玩意。
一年过去了,他眼看着陆骁一心扑在工作上,仿佛人生的目标就只有赚钱,没有人再提起姚清莹这个名字,一切都似乎恢复了正常,他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从陆骁这里再听到姚清莹相关的事情。
万万没想到的是,姚清莹居然回来了,只用一个电话就把陆骁的魂勾走了。
他猜姚清莹要么是打错电话,要么是有心试探,可惜陆骁跟着了魔似的,非担心人家是出了事,半夜逼他查遍各个片区的报案记录不说,还要他查宜尚旗下酒店的入住记录。
在他一再强调“随意泄露客人隐私是违法的”后,陆骁才放弃这种法外狂徒上身的想法,随后自己开着车不知道去了哪里。
阎立以为这位工作狂想通了,要回去上班了,结果下午他刚起床,又在门口捡到了明明没喝酒、状态却和酗酒没什么分别的失魂落魄的陆骁。
他没敢多问,这位工作狂在他家睡下没多久后,又起床准备去参加商业酒会,他只好跟着陆骁一起过来,免得陆骁在陆奶奶面前露出什么马脚。
陆骁回避了这个问题,打开车门下车,低声道:“要迟到了,我先进去了。”
阎立看着他一下了车就恢复成往日正常状态的背影,仰天长叹——
真是造孽啊!
“少爷,你等等我!”
……
宴会厅内宾客如云、觥筹交错,陆骁一进场就被几个老总围住了,立刻换上社交面具,进入应酬状态。阎立倒是落了个轻松,从侍应生的托盘上拿了杯香槟,走到角落里,饶有兴致地品鉴自家酒店出品的食物。
这个不够新鲜;这个调味差一点;这个不错……
他在心里一一记下这些,正想着怎么回去骚扰一下他亲爱的老姐,让他能在酒店的厨房部门发挥一下余热,抬头就看见了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影正在一张小桌子边和广利的陈总以及他的夫人周女士有说有笑。
“不会吧……”
他迅速扭头去找陆骁,发现陆骁正在往陈晋豫那边走,并且脚步明显地停滞住了,而陆骁身后不远处,陆奶奶和陆爷爷正挽着手臂从宴会厅走进来。
此刻阎立恨不得自己一头晕了过去,这样就不用面对这种紧张刺激的场面,更不用为了好友的家庭和谐在这里担惊受怕!
他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一个滑铲挡在了陆奶奶和陆爷爷面前,比平时更热情地跟她们招手,声音都提高了一个音调:“陆女士,陆爷爷,好巧啊,没想到居然在这里遇见你们了!”
他之后一定要狠狠敲诈陆骁一顿!
陆少英和陆国华被猴子一样窜出来的阎立吓了一跳,听到他夸张的打招呼,更是哭笑不得。好在她们都已经习惯了他咋咋唬唬的性格,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陆少英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臂,亲昵地假装嗔怪道:“还不是你平时都没来看我们这两个老家伙,才只能在宴会上看到我们。”
他“哎呦”了一声,挤眉弄眼做出浮夸的被打痛了的神情,立马去扶陆少英的另一边手臂,边不动声色地把她们引到宴会厅的另一边,边在嘴上麻溜滑跪道歉:“对对对,都是我不好。我最近这不是忙吗,就没空去看您二位,我保证,过阵子等我忙完了,我一定天天去探望你们,到时候你们可不要嫌弃我啊。”
“你来陪我们,我们高兴都还来不及。陆骁他整天就知道工作,又不爱说话,一周都未必会回老宅一趟,也不知道陪陪我们。”
“陆骁他那叫作上进,这是好事儿,要是像我这样吊儿郎当的,那您二老才该着急呢。更何况,他就那性格,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也是很在意你们的。”
“你啊,嘴就是甜。”
……
另一头,陆骁站在原地,迟迟无法迈出那一步。
见到那个背影的一瞬间,他的心比他的脑子更快反应过来,狂乱地、欣喜地,恐怕现在他一张嘴,那颗心脏就能立刻从胸腔中跳出来,直奔到它所属的主人那里。
即使只有一个背影,他也能立即在人群里分辨出来,他找了一整天的人,担心了一整天的人,此时此刻就站在不远处,看起来安然无恙。
他暗暗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压下眼眶涌上的温热和酸涩,忽然间,三年前的记忆跳了出来,当头泼了他一盆冷水,冻得他那颗躁动的心也颓靡下来。
他冷笑一声,在心底嘲笑自己的没出息:怎么能一见到这个女人,就忘了三年前的惨痛?
三年前他最痛苦无助的时候,是谁一言不发就消失在他的世界?他以为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的时候,又是谁亲手打破了他的幻想?
三年来他一直在思考,当初她到底为什么会离开,可是无论他怎么为她开解,最后的答案都只有一个——她不爱他。因为不爱,所以她才能那么狠心地离开,连一句话都没有,就这么消失在他最需要她的时候。
陆骁,但凡你再有骨气一点,就不该再被那个女人牵动心绪了!
心脏仿佛一张被随意揉皱了又摊平的纸,他竭力压制住那些纷乱的情绪,再次睁开眼睛时,除了眼眶红了一点,还是那个冷淡理智的陆总。
刚巧这时陈晋豫也发现他了,笑着侧身跟他打招呼:“诶,陆总,你也到了。”
背对着他的那个人呆滞了一下,也跟着转过身来——
三年过去了,她看起来和当初分开时没什么差别,不,或许是有的,她看上去比三年前更加成熟从容了,就连再次遇见他也没能让她失态,除了刚转身和他目光对视时有一瞬的动容慌乱,之后她都表现得十分大方得体。
她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像看见了一个老熟人那样,举起手上装了香槟的郁金香花型酒杯朝他招呼道:“陆骁,好久不见。”
他加快脚步上前,加入了这个小圈子,先是礼貌地和陈晋豫寒暄两句,又颇具技巧性地夸赞了周文菁之前的新画作,询问了一下明年的画展,称自己奶奶很欣赏对方的画作,请求周文菁到时候务必留一张门票给他,把周文菁哄得嘴角就没落下来过,故意冷落了一旁和他打了招呼的姚清莹。
可谁知,故意冷落对方的是他,不自在的也是他,他一边和周文菁聊天,一边时不时悄悄用眼角余光瞥她。
被冷落的当事人却丝毫没有被冷落的不自在和委屈,反而饶有趣味地看着他和周文菁聊天,目光里还带了一点惊奇,似乎是在好奇三年前还阴郁寡言的人现在怎么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
他被这恍如实质的目光看得心烦,在得到“到时候我让晋豫给你们拿几张门票”的承诺又跟周文菁道谢之后,就假装不经意地将目光挪到一边安静站着的那个人身上。
“好久不见。”
连语气都是刻意装出来的冷淡。
周文菁这时才想起什么似的,捂嘴笑了一下,又拉着陈晋豫的手臂要离开,打趣道:“是我忘了,你们两个年轻人重逢,应该是有很多话要说的呀,我跟晋豫就不打扰你们了。”
陈晋豫也跟着搭话说道:“对,陆总,清莹可是一直都念着你,广利这次打算和晟昊合作,也是她先向我推荐了晟昊。听说她想要入职晟昊,我可是很期待到时候和你们这对俊男才女合作啊。”
姚清莹忽略一旁惊疑不定的目光,笑着把手轻搭在周文菁的手臂上,话语里也是恰到好处的感激:“陈总你过誉了。谢谢文菁姐,谢谢陈总,改天我再去你们家拜访。”
“客气什么呀。”周文菁拍了拍她的手背,瞄了一眼陆骁复杂的脸色,朝她使了个鼓励的眼色,就挽着陈晋豫离开了。
这下,这张小圆桌旁就只剩下她和陆骁了,她没开口,慢慢地品了几口香槟,陆骁也不肯开口,两个人就此僵持不下,微妙的沉默在她们之间流动,细究却并不尴尬,旁人一走近就能感受到这种氛围,也不好上前搭话。
姚清莹在见到陆骁之前,心里还有点没底,连和周文菁她们聊天都有点心不在焉,在心里默数着重逢的时刻。
等见到陆骁的一刹那,观察到他略带红血丝的双眼,看到他刻意装冷漠却还是忍不住注意她的目光,她的心忽然就落回了原地,像是被一团棉花稳稳接住了,柔软、安心、舒适。
“你昨晚没睡好吗?”
“陈总说的是什么意思?”
两个人同时开口,尾音还在半空中打着转,目光已经撞到一起。她带着坦然的微笑,他却撇开了视线。
她继续自己的话题,缓缓道:“早上,晟昊的人事跟我说,你请假了,我知道你不是一个随意翘班的人,还担心你出什么事了。现在看到你安然无恙,我就放心了。”
提及请假,他怒火更胜,扭过头来紧盯着她的神情,既不想透露自己找了她一夜的事实,也不愿意就此轻轻放过,表情克制语调却讽刺地质问道:“是吗,如果你真的那么担心我,凌晨又为什么要把我拉黑,直接问我不就好了吗?”
她回忆起凌晨时混乱的思绪,一时无言。
他眼神紧锁着她,步步紧逼,誓要问出一个答案:“你回答不出来,是因为你在心虚,还是在想该编一个什么样的理由?”
她回过神来,眉眼间带出些许忧郁,态度很坦然,语气也很温和诚挚:“小鹿,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在那个时候打扰你的。这次我回来,是想要看看你过得好不好。就算我们分开了,但是都已经过去三年了,难道现在我们就不能像朋友一样叙叙旧吗?”
朋友?
他忍不住嗤之以鼻。
她们这算哪门子的朋友?
顾忌着周围的人还在看着,他努力压抑才没让自己情绪爆发,只眼睛忍不住发红,冷冷地和她对视:“请不要叫我小鹿,这个是只有我家里人才能喊的名字,你没有资格这么叫我,我也没有你这个朋友。如果你真心为了我好,就请你消失在我的生命里,就像三年前你消失在我的世界里一样。”
她的心脏像是被针刺了一样,泛起绵密的痛。换作是三年前,陆骁是绝对不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的。
她的脸上顺势流露出半真半假的难过和心碎,眼眶里含着泪,余光扫了一下四周许多人投来的好奇的目光,用一种强忍着悲伤的温柔语气说道:“现在这个地方也不适合说这个话题,我看还是等到你冷静一点,改天我们再来谈这个事情吧。”
说完,她把酒杯留在桌上,侧头咳嗽了几声,果断转身离开。她快步朝宴会厅门口走去,感受到一直黏在她身后的视线,便知道今天她已经赌成功了一半。
陆骁不知道自己是犯的哪门子病,明知道不该再为这个女人动摇,但在看到她含泪的双眼和临走前咳嗽的动作时,还是禁不住心神动摇,目光不自觉地跟着她移动,直到她离开宴会厅,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
这么冷的天,她只穿着一件裙子就离开宴会厅了,刚刚还在咳嗽,她就不怕感冒吗?
不对,就算她感冒了,这跟他有什么关系,这都是她应得的!
可是……
一想到她眼圈泛红、隐忍温柔的神情,他又忍不住想:或许,当年她离开真的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的呢?
不对,他难道又要被她骗过去了吗,她根本就是一个狠心又绝情的女人!
脑海中的两种想法打得不可开交,本来就没休息好,这下更是让他头痛到就快爆炸。
“喂!陆骁!”突然,一个活泼甜美的声音从旁边跳了出来,他那上任没多久的新助理也从旁边蹦出来,新奇地笑看他,“你怎么在这里?翘班了一整天,我还以为今天都看不到你了呢。”
他的情绪一下子被打断了,下意识无语地反驳道:“我那叫请假,不叫翘班。”
……
姚清莹的目的地是这一层观景台的室外露台。宜尚酒店市中心总店顶楼的观景台是A市有名的网红打卡点,分为温室花园和室外露台两部分。室内花园的植物景观错落有致,由近乎全透明的半球形玻璃罩起来,仰头就能望见穹顶;靠近室外露台的那一面玻璃墙是磨砂遮光设计,给室外露台留下隐私空间,室外露台上没有暖气,放置着观星设备、室外沙发和沙滩躺椅等。
她刚推开从温室花园通往室外露台的门,冷风就“哗”一下灌了进来,一秒就从温暖如春踏入凛冽初冬,冻得她打了个哆嗦。好在她选的是最厚的羊绒长裙,又在衣服里贴了暖宝宝,这种寒冷她咬咬牙还能忍受。
想到这个,她不由得在心底嘲笑自己的矫情,当年在深冬里她被逼着只能穿着单薄的衣服跪在街头乞讨也都这么过来了,现在这点冷反而受不了了。
露台上散落着昏黄的小地灯,营造出夜间的浪漫氛围,情况一眼就能阅尽,除了她,这个天没人会来这里挨冻。
她走到露台边缘往下瞧,寒风如同刀片一般刮在脸上,一条条马路就像流动的灯带,城市里已是万家灯火,却没有一盏灯是为她留的。
在剧情里,这个时间点应该是陆骁遇上了跟着家里人来参加宴会的赵晨旭,被她活泼开朗的语言举止给感染了,连带着冲淡了和前女友交谈被勾起的伤痛。
想到这里,她一时间有点迷茫:自己到底为什么非得跟着剧情走,在这里费尽心思挽回陆骁呢?
其实在做那个梦的时候她就有这样的疑问:陆骁的心明显就在她身上,她为什么会去针对一个只是他助理的女人?
更不要说,赵晨旭本人的家庭背景优越、性格单纯善良,以她能交好就绝不交恶的一贯准则,她应该会尽力和赵晨旭打好关系,这样即使没和陆骁成功结婚,她手里也握有可用的人脉。
退一万步说,她就是莫名其妙地嫉妒赵晨旭,担心赵晨旭会抢了她的未婚夫,她用的手段也都是下下策。
思来想去,只有剧情需要让她降智这一解释。
只是,一想到她受的那些苦都是因为陆骁是男主,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他。
她抬头仰望那片夜空。站在三十九层的高楼,她离天空的距离好像也近了很多,好像只要她抬起手,就可以触碰到那片天空,抓住那颗星星,可是她知道,那颗星星实际上离她很远很远,她们之间隔了几万光年的距离。
等一下,她就可以给周文菁发信息,称自己要回去,想请周文菁把她的外套交给侍应生拿过来,再在言语里透露出一点刚才的情况和她的情绪。
她在赌,赌周文菁会去找陆骁,让他帮忙拿过来。事实上在原剧情里她也赌赢了。她赌输的是,陆骁和赵晨旭撞上了刚刚来赴宴的陆少英和陆国华,在她们的追问下,陆骁放弃了过来,选择让侍应生把衣服拿过来。
她按亮手机屏幕,摩挲着那张特意为陆骁准备的屏保,那是她们三年前去山上看日出留下的合照之一——照片上,她和陆骁头靠着头,依偎在一起;陆骁一向内敛,那时甜蜜幸福的笑意却藏也藏不住,从眼睛、嘴巴不断溢出来;她也在笑,笑容里没有一丝杂质,只有单纯的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的快乐。
有提示在前,她还是想要再赌一次,赌赢了,就证明剧情是能改变的,如果赌输了……
“你就这么喜欢吹冷风吗?”
蕴藏着怒火的男声从身后传来,伴随着急匆匆的脚步声。
她蓦地回头,瞳孔放大。
三十九层高楼的风格外萧瑟,她的盘发已经被吹得有些凌乱,一阵风起,落在苍白脸颊旁的碎发拂过脸颊,羊绒长裙的裙摆也跟着飞扬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眼里早已含了泪,在回头那一瞬间,眼泪从脸颊滑落,又带出一连串的眼泪;她也不知道,陆骁在看到她只穿着长裙就站在露台边缘吹风、恍如一只将要坠楼的蝴蝶时有多心急如焚。
而在她回头后,手机上还亮着的屏保和她那在黑夜里闪烁的泪光成为了他眼里唯二的光源,刺得他双眼酸涩,心脏也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捏了一把。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放弃了抵抗,无力地想:就这样吧,就这样捂住眼睛捂住耳朵过下去。
这些她都不知道,她只知道,三十九层楼的风抽在她身上时本该是很痛的,就像童年时皮带打在她身上,可现在它却像春风一样温柔和煦地抱住她;坚冰在融化,她的那颗心在发烫,像是走在寒夜里的旅人乍然碰见温暖的篝火一般不知所措。
她只知道,她赌赢了。
但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投下另一半赌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