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芸

    张沄睿继续道:“破天军,是有名的刀斧手,个个身形魁梧,拥有无与伦比的力量,他们时常手持沉重的武器,能凭借一己之力扫荡战场,出阵常以'天'字为阵型。”

    沈念拧眉,明眸稍低。

    距他们不远的这支破天军,个个皆被盔甲紧紧包裹着,腰间都悬挂着斧头刀剑,看不清神色,却能感受到重重逼压下来的杀气。

    张沄睿左手抱着那老人,右手紧握住腰间的剑,“只不过破天军常听遣武顺王的安排,但这次……不一定。”

    沈念明白,如果是武顺王派遣过来的破天军,张沄睿应当是不以为惧的,毕竟那么多年的交情在那里。

    那么,就是军队里出了叛徒!

    倏地,张沄睿伸出右手,将沈念拉到身后,沈念忽觉手里多了些物品。

    她了然。

    这时,对面领头的来了口:“把人交出来。”

    果真是来要人的!

    沈念屏住气,站出来,行了番礼道:“你们想要的是哪位?”

    为头领的瞥了眼沈念,不为所动,笑了声:“你又是哪个孬种?”

    张沄睿正色道:“她是与我相结走的道士李姑娘,魏靖,你要的人在我这儿,别伤她。”

    沈念眉梢微挑,手在袖间摸到了那枚“予桐镜”,摸索着,她忽地神色微讶,继而心里暗道幸运。

    魏靖依旧没下马,高高在上地看着张沄睿:“张沄睿,你知道的,我不会动你,也不想跟你动手。只要你把人交出来,我就不会说今天见过你。”

    张沄睿也不甘示弱:“魏将军话还是那么多,说的我都困了…”说完还顺便打了个哈欠。

    魏靖:“……”

    沈念:“……”

    沈念恨不得捂住脸:你不是刚睡过一觉吗?

    沈念再往前走了一步,“这位魏将军,不知你要的是何人?若是小张大人肩上的这位,怕是…不得从命了。”

    “呵!”魏靖拔刀而出,众士皆跟随拔刀。“我耐心有限,还请李姑娘识相点。”言罢看向张沄睿,“就是你肩上那位。”

    “给我。”

    沈念微微转头与张沄睿对了个眼色,即刻双双拉出袖子,拿之前的湿布捂住口鼻,倏地散出一阵迷散粉,顿时眼前迷蒙一片。

    “可恶!别让他们跑了!”迷雾中传来魏靖的吼叫。

    一阵银光从迷雾中速速飞来,是魏靖掷出来的刀!沈念举臂一挥,一把镶金的飞镖挡了出去。

    “哐当!———”

    一金一银碰撞在了一起,发出敏锐清亮的声音,闪出片刻极绚火花,使迷雾明亮了一角,稍过一瞬,刀影留光,镖回转形。

    沈念跳起来接住飞镖,仿佛也没回过神来,自己有朝一日竟然能够使用飞镖来防身,还挡住了!

    “好镖!!李姑娘,哪来的?”张沄睿在沈念前面赶路,听到声响转头回问。

    “运气好别人送的。”沈念可不告诉他,这就是薛宁刚给她的“予桐镜”,实则是个防身用的飞镖,方才张沄睿偷递给她炸粉药包之后,她在袖子里摸索一番才得知的。

    “不好,将军,这雾有毒……”

    “都给我谨慎点!”魏靖的声音多了几分中毒后的虚气。

    “我们赶紧走。”沈念步不停歇。

    “好。”

    张沄睿回头对沈念道:“这雾拖不了多久,但能毒晕至少一半的人。”

    更何况还是破天军,想必不过一息便会士气重振。但又正是破天军,武力能力不容多说,但转脑袋的能力……不然也就不会中他们这招。

    这附近都是破败的木柴建成的房,但此时顾不了这么多了。

    张沄睿带着沈念进到一处狭隘,直往深处,眼到之处开始黯淡,脚边尽是潮湿的苔藓,一不留神便会摔倒。

    张沄睿再走了几尺远便停下了脚步,驻在了一处黑暗的石头堆成的洞底,几乎无光溅入,稳又缓地放下那个老人,将其倚靠在身后的暗石上。

    “我去寻些翼草来,对止血回色有些作用。”张沄睿轻轻抬眼,看向沈念的左臂,那目光如同晨曦穿透薄雾,带着些丝暖意。

    沈念这才看向自己的左臂,竟是在流着血,原本白净的衣裳上凝着隐隐的血污。

    但方才那眼神竟给了沈念些许安慰,仿佛在告诉她,不必担心,他马上回来。

    张沄睿在走之前,还递给了沈念一袋物品,里面装着些针,名为冰丝针,针尖涂有毒药,可做防身利器。

    沈念移走原本看向他离去的背影,目光重又落在一旁静躺着的老人。

    那人依旧紧闭双眼。

    沈念有过怀疑。

    这一切都太巧合了,

    她来到兆丰就碰到了张沄睿,无需多言就帮了她这么多忙,更是过于巧合地,乔妃的人使村庄走水,申其靳现身,破天军也来了……

    或者说,不是巧合,是太顺利了。

    仿佛有人在背后推动着这一切的发展…

    也可能是她想太多了。

    只是,还来不及细想,角落外传来沙沙冉冉的脚步声传来,沈念的心立马提到了嗓子眼。

    来人仿佛不止一人,还有着拖拽的声响,拖在潮湿的地上发出留痕的嘶哗长声。行走之人似乎是身穿步靴,发出噔噔砰砰的极稳之声,腰间也随着脚步的前行发出金属碰撞的声响。

    “噔——噔——”

    “嘶——”

    沈念捂住嘴,尽量不发出声音,冷汗不自控地冒了出来。

    黑影重重压过来,沈念看清了,是一个高挑的身影,拖着一具人体,只是不知那人是生是死。

    “噔——”

    “噔——”

    沈念抓紧冰丝针,屏神待发。

    两壁上留下几珠潮湿的沥水。

    那道黑影就快接近拐角的角落时,停下了。

    沈念依旧不敢放松神经,紧盯着那道黑影来的方向。

    “别躲了,出来吧。”一股冷峻之气随着来声传了过来,直戳沈念的心神,刺得她不得动弹。

    半晌没有动静。

    好似角落无人一般。

    “沈念。”见她不出来,那人加了一句。

    沈念心神一松,站了出来。

    果然,映入眼帘的,是薛宁。

    沈念心里尬笑道:这可真是别来无恙啊。

    在他手上拖拽着领口的,倒不知是何人物。只是那人,脸上尽是黑血,发丝凌乱遍布满面,看不清神色,原本应当辉耀的官服竟是被撕扯得胡乱不堪,加上刚才一路被拖拽过来,靛青官服早已污泥满沾。

    “这是?”沈念先发问道。

    “兆丰的贪官,赵德柱。”薛宁冷冷地望向她,犹如闪着寒光的刀锋一般,再次令沈念心底泛寒。

    沈念猛地一惊。

    “赵德柱?!”

    就是当地小二说的那位?!

    沈念对上薛宁那凛冽的目光,那毫无暖气的眼神里,透露着不容置疑的势气。

    原来,薛宁是以锦衣卫的身份,来抓人的。

    不过果然是薛大人,办事效率就是高。

    “带上你的人,走。”薛宁发了话。

    与其说是发话,不如说是命令。

    沈念总觉得,与薛宁站在一起,总有着一股冷气环绕着身旁,容不得反抗,那股势压逼顶着下来,让你喘不过气来。

    “为何?”沈念往后退了一步。

    “沈念,跟你说过的,别太相信别人。”

    薛宁眉头微挑,转为冷色,眉尾的锋利再次化作刃剑刺向沈念,逼压的气息再次袭来。

    “薛大人,既然是你说的,别太相信别人,那我为何要信你,还跟你走?”

    沈念明白,跟这种专套犯人话的人说话,不能被绕进去。

    “薛大人,是让我提防谁?”

    “张沄睿。”薛宁也不藏着掖着。

    沈念右眉一挑。

    “还有你身边这位!”

    突然来的吼叫惊了一下沈念,只是方才这一句不是薛宁发出来的,正是那面目模糊的赵德柱清醒后发出来的。

    “你以为他是谁?!申其靳?!我呸你大爷!他要是申其靳我就去死!!反正我离死也不远了!也不怕什么!”赵德柱破口大骂着,趴在地上唾沫直飞,他恶劣的双眼在那些黏发之间显露出来,如野兽般狡黠而凶狠地闪着。

    “你说,他不是申其靳?”沈念手里暗持着冰丝针,眼神紧盯赵德柱,保持着警惕。

    沈念抬眸瞥了眼薛宁,薛宁毫无动静,看样子没打算让这人闭嘴。

    “我去他的鬼!就他!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一个漆族人士也敢四处闲逛!还冒充申其靳这个雁栖村掌柜!我呸!!!”赵德柱面容越发扭曲,就像在畅吐什么久憋的苦言。

    漆族人士?!

    沈念久违地听到这名称,心仿佛被深深痛刺了一下,眼神呆滞住,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全身微微发抖,沁骨凉意从脚底顷刻袭来。

    漆族……

    当初就是因为漆族名将漆惝惨死朝堂之上,安荷国暗插的眼线祁凛佑被发现之后,他们荷人踏上逃亡之路。

    “漆惝死了,漆氏也被北翌圣上整个流放了,谁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来找我们算账啊……”

    “是啊……”

    “快走吧,别被那些人找到了…”

    逃亡的前些日子,还算有惊无险,无非是些驻扎在外的军营的士兵差点发现,他们都是绕着军营走的外路。

    直到后来……

    一股血腥味直冲沈念鼻腔,腥臭难闻,强烈的呕吐感瞬间袭来,沈念只觉眼前模糊,身子摇晃不堪,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撑住一旁的石壁才勉强站稳脚跟。

    “沈念?”薛宁一手依旧拽着赵德柱的领口,见状抬眸,稍歪了头,眼色依旧未改,却是直盯着沈念。

    这一声才把沈念从回忆里抓了回来。

    摸了把自己的脸,竟有行泪。

    许是她这反应有些大了,薛宁竟也上前了一步。

    沈念立马伸出手制止,“没事,薛大人,怕是小女有些水土不服了。”

    转头看向赵德柱:“你方才说,这人是漆……漆族人士,何以见得?”沈念依旧有些难以,难以说出来这个名称。

    “呵!!我怎么见得?!废话!当然是我认识他啊!!!他可不就是漆惝同父异母的兄弟漆黔吗?!!”赵德柱面容狰狞,口中露出一排参差不齐的尖牙,白沫满口,洞底实在暗淡,给他的面容加了几分怖色。

    漆黔?!!!

    猛然,沈念只觉猝不及防,后背忽地被人擒住,浑身不得动弹,喉咙被架上一副短刀。

    “漆黔!你终于不装了!”赵德柱叫了一声,继而仰天长笑,“哈哈哈哈哈哈…………”

    沈念背后传来一道清冷的声色:“好久不见,薛大人。还有你,赵德柱。”漆黔架紧了沈念脖子上的短刀。

    “你不是已经被刺了一刀了吗?”沈念紧攥藏匿于袖中的冰丝针,佯装镇定道。

    “你不觉得我晕得有点久吗?有点痛,但是没我下的手狠。”漆黔以一种充满玩荡而又讽刺的语气说道。

    装晕!而且之前的伤也是他自己刺的!

    沈念明眸低垂,紧盯脖子上这把短刀。

    这石洞阴暗,沈念实在难以看清,面前的薛宁是什么脸色,或者说,他有没有想救她的念头。

    “薛大人,我一直想问你,或者说,我们一族人,都想问武顺王,”漆黔顿了下,沈念却明显感觉到了那道短刀架得更紧了,“为什么?”

    “我们漆族人做错什么了?!!!”

    如果说前面一句“为什么”是平静说出来的,那么这后面一句,就是带着些许不可抑制的,压抑许久的充满怨气的骂吼。

    “哈哈哈哈哈……”赵德柱狂笑道,“漆黔,不藏啦?啊哈哈哈…来吧…跟我一起受罪哈哈哈哈哈哈…………”

    薛宁仿佛也是嫌聒噪,一手抬高砸下,赵德柱吃痛地晕了过去。

    “呵!薛大人,你怎么不说话了?”漆黔冷笑着,“我们漆族人一路漂泊,从京城走到了西域兆丰,好不容易落了个地…”漆黔停了一下,

    “可你知道这一路上,有多少妇孺老少不堪痛苦,死在了半路吗?”

    沈念的鼻头倏地一酸。

    “濮柏元登基时是怎么说的?”漆黔说得满眼擒泪。

    “’朕膺期御宇,静暗难民,钦若典谟,殷盼万民心安,不违初衷。’呵,好一个‘静暗难民,钦若典谟’…………啊哈哈哈哈哈……”漆黔苦笑个不停,眼角的泪都要被逼出来了。

    沈念静静听着。

    “我们漆族终生伏拜在金屏之下,甘愿为其做护下马,膝下足,哪怕为圣上牺牲也毫无怨言,世人皆道我们漆族有后门撑着,只因我们一族相信,圣上自有自己的定夺,谁能料到,谁能料到啊…………”漆黔逐渐哽咽。

    “我的兄长,漆惝,莫名惨死,你们,武顺王,锦衣卫,没有一个给出个解释,既然是荷人作的孽,怎么我们漆族也要遭罪?!!!”漆黔的瞳孔睁得猛大,血丝布满眼白,仿佛一条走投无路的绝望猛兽。

    洞里静默了一瞬,石壁上流下的水滴着暗石,发出“咚”的空灵声。

    “咚—”

    “咚—”

    “咚—”

    静得紧张,静得无人有所动。

    “漆黔,”薛宁开了口。

    “所以,是你指使的赵德柱,净做的这些贪官龌龊之事。只为了报复。”话中含着淡淡漠然和狠绝。

    漆黔怔了一下,继而苦笑了几声,“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薛宁,你……你们……”

    漆黔听着感觉说不下去了,

    沈念垂下眼,心里不知也有着隐隐作痛的感觉。

    他这次停了很久,沈念感觉他像不会再说的时候,他开了口。

    “你跟濮柏元一样,没有心。”

    是彻底的绝望,彻底的失望,彻底的放弃,彻底的信念破碎,彻底的过去不再。

    沈念看到了,黑暗中闪过的几滴泪光。

    “好一个芸芸众生…”

    倏地,架在脖上的短刀即刻有了动痕。

    他动了杀心。

    薛宁立马抽出刀。

    “李姑娘!”一剑白光刺了过来,挡掉沈念颈上的短刀。

    沈念反身一退,却收住了手中本要刺出的冰丝针。

    薛宁眼疾手快,执着已抽出的刀刺入漆黔身心。

    刀起刀落,血溅眼前。

    沈念的眼前一红,却紧捏着袖口,顿在那里。

    薛宁收回刀,阴着脸,转过身,拽着赵德柱的领口准备离开。

    洞口跑来张沄睿,“哟!好巧哦!薛大人!”

    薛宁自是没理他,继续向前走着。

    这时,沈念开了口:“他没想杀我的。”

    薛宁怔住。

    “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杀我,他只是想给自己个了结。”

    “他从没把我当成真正的人质,我有能力逃脱,但他做了那么多的错事,只是没搞明白为什么罢了。”沈念看着自己的双手,低头,任由眼前模糊。

    不管是逃亡的荷人还是漆族,所有人都想知道为什么,就这么无缘无故被扯进权谋的局里,任由高高在上之人定夺着自己的生与死。

    那个充满血腥的画面重又冲上沈念的脑海,无尽的哭喊,无尽的鲜血直流,无尽的尸体,无尽的妇孺老少奔离着……

    “他只是,没弄明白罢了……”

    是他,还是她,还是他们?

    “这种感觉就像是被背弃了一般,可又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沈念紧盯着自己的双手,仿若自己也沾上了无辜之人的鲜血。

    “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得到解释呢?”看着没了声息的漆黔,亲人躺在地上的画面重现在眼前,沈念有些遭不住。

    她还想找到荷族与漆族之间的真相,还有她的家人。

    可若是像这样,像漆黔这样信念破碎了,又当如何?

    ………

    她会选择去死。

    所以,他一开始就没想着要伤她,

    他要的不过是一个解释。

    只是临终前,他也没得到。

    “薛大人,你说,信念重要吗?”

    ……

    沈念问完这句话就后悔了,她问薛宁干嘛呢?

    他一定又会觉得这是个可有可无的笑话罢了…

    沈念本打算抹掉眼泪,不盼念着有什么回答。

    却在那时,她听到了一个笃定的声音穿透石洞的空灵直达她的耳畔。

    “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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