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重要。”
薛宁重复了一遍,但声音多了几分沙哑。
沈念呼吸一滞,张了张嘴巴,却始终没有发出声音来。
他长身玉立,背影迎着洞口微弱的光,落下一大片阴影,而那片阴影,在蔓延到沈念的脚下之时,戛然而止。
留给她的只有他手上徒留的腰带反射回来的残光。
她本来对他人都甚是怀疑,甚至是猜忌,当然也包含薛宁,但此刻,她暮地忘了当初心脏骤停的声响与感受,只觉得…
她的目光被那残光所牵引,并停驻。
那一瞬,她忘了最基本的猜疑,本能地认为,她应该相信他。
而她所言的“信念”,是很重要的。
也许,薛宁也有不为人所知的,支撑着他的信念。
沈念的眉眼一暗,眼睫落了下来。
……
直至薛宁拖着赵德柱离开后,沈念都这么静静地倚着石壁。
张沄睿欲势作扶沈念,沈念抬手示阻,张沄睿也就慢慢地收回手。
张沄睿同沈念缓缓地移出洞口,只是沈念还回头看了一眼…躺着的那位。
张沄睿有所察觉,道:“放心,有魂之人自有归处。”
这意为他会安置人手给漆黔有个安魂之处。
沈念倒是好奇起来:“漆族是怎么遭殃的?”
张沄睿瞥了眼沈念,轻笑了一下,也不瞒着:“漆黔,跟漆惝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为什么是同父异母呢?因为,漆秉烛与前妻孟桑诞下漆惝后,孟桑便气力不足而死,后来漆秉烛重娶何静弦为妻,诞下漆黔。虽说漆氏兄弟是异母兄弟,但是不妨碍他们感情好啊!漆惝待漆黔极好,漆黔也天天唯他哥为是。
“只是,后来,身为名将的漆惝在边境作战,屡战屡败,这才发觉有所不对,并趁此发现安荷国多了许多北翌的情报,再一查啊,就发现何静弦与祁凛佑有染,而祁凛佑则为安荷国暗派之人,因此,漆氏一族受到牵连。
“但,仅此,不可能为祁凛佑一人所为,想必还有势力更大的人藏于背后。武顺王…咳咳…圣上为了钓出这背后的鱼,这才假借漆族没落想钓出背后藏匿的人。”
张沄睿顿了顿,看了眼有些虚弱的沈念,慢下来步伐:“圣上没料到的是,这西域已然有人动了手,想必你也知道了,是破天军,使漆氏遭了殃。”
“想来,这破天军如今也另有其主了。”沈念接话道。
“你说得不错。”张沄睿停住脚步。
沈念忽觉奇怪,“怎么了吗?”
只见他又嬉皮笑脸道:“跟你说这么多,有没有吓到你啊?”
沈念硬是挤出个白眼:“……”
不过一会儿又正色道:“当然没有啦。那小张大人是来西域调查内情的?”
“是呀!”张沄睿春风满面。
沈念也歪过脑袋对他笑道:“这样呀!”
心里却暗道:“真是给个台阶就下啊…”
沈念走了些步子,又离开了那个潮湿难忍的石洞,这才有些回过气色来。
“那小张大人,你可知此时要找申其靳,又当如何?”
张沄睿拾手托着下巴,假意思索道:“嗯……你不觉得…”
“破天军竟然还没追来,有点奇怪。”沈念默契地接话道。
沈念又好似想到什么了一样,转头看向张沄睿:“难道是……”
张沄睿听到这话,哈哈笑了起来:“当然不是我哈哈哈!”
沈念眼睛眯起来,斜眼看向张沄睿,故作玄虚道:“真的吗?”
张沄睿立起右手,神色庄重道:“我发誓!绝对不是我!”
“啊哈哈哈哈哈哈!”
“李姑娘真是…太取笑我了!”
“哪有!我分明是故作玩笑。”
“好咯…”
沈念打住,“小张大人,那我们直奔原来破天军所在之地吧。”
张沄睿本想说话,沈念跳起来拍了下他肩头:“走吧!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沈念跳着跑开了,张沄睿反应过来:
“好你个李宛,你是不是颠倒黑白啦?!”
“略略略哈哈哈哈…”
少女素净的白衣沾着些遮掩不去的尘灰,衣袖挥洒出一片清雅纤纤玉落,夕晖眷顾着她的澄澈,好似每一步都踩在云端。
张沄睿看着她的背影匆匆而去,歪嘴而笑,摇了摇头,跟了上去。
他们直冲原来破天军被毒晕之地,果然不出所料,原地早已空无一人,徒留黄沙漫天飞舞在这荒凉大道上,早已掩盖了先前的马蹄人迹。
沈念有点摸不清了:“他们不是来要人的吗?就这么走了?”
再细想一下,她抬头看向张沄睿:“你确信除了圣上,无人可操控破天军?”
张沄睿有些口吻迟疑:“若是先前,我会很笃定。只不过,如今,怕是形势不同了。”
沈念点点头,嘴里默念着:“如今漆族也落足兆丰,漆黔所说的'遭殃'恐怕也受了破天军的侵袭,若是这背后主子已变,那我们的行踪,怕也是被监视着。”
张沄睿眉心微微蹙起,眼中流露出一抹淡淡的忧伤:“你说得不错,漆黔已死,破天军也就这么消失了踪迹,也许,他们有了更重要的目标。”
沈念突然想到了什么:“小张大人,乔妃,你熟稔吗?”
张沄睿低头睨她,面色微变,目光讥诮中透露着一丝不屑:“你说什么?乔妃?”
沈念默认地点了下头,微微颔首,目光沉静,不疾不徐地道来:“曲笑曼之死,与乔妃等人必定脱不了干系,而今我来兆丰找申其靳,也是受曲笑曼之托,方才,那场村子的火,我看到了乔妃婢女的踪迹,想来,怕是他们做的鬼。”
“你所说的申其靳,可是方才那人所喊的申掌柜?”
“没错。”
张沄睿眼角再次浮起一抹笑,三分讥笑四分嘲:“若是乔妃的话,倒有些棘手了呢。”
沈念专注地思索着,忽然意识到什么不对,立刻回过神来:“小张大人,那场火灾,可还有其他村民困在废墟里?”
“方才我去采翼草之时,探过那地,耽误了些时间,那废墟之地除了倒塌的房瓦,已无一人,这倒是有些奇怪。”
“但话说回来,你的伤…”张沄睿脸色变得有些凝重,盯着沈念的左臂没了声。
听他这么一说,左臂这才隐隐地传上来一阵丝丝的疼痛,低眸一瞧,左袖早已由内向外染上了鲜血,沈念眉头微蹙,额头泛出一层冷汗。
“经不得折腾了,太阳也快落山了,我们找个客栈,给你疗个伤。”张沄睿语气急促,似乎容不得忤逆。
沈念只得点点头。
这兆丰也看得出来先前是个平安享乐之地,客栈倒是不少,只是此时荒无人烟,破败不堪。
沈念和张沄睿随机挑了个看起来还算牢靠的栈子,推开门,一股浓浓的尘土扑面而来。
“咳咳!咳!…”
沈念挥了挥袖子舞尘烟,左臂的伤却越发疼痛。
张沄睿紧皱的眉头没有松懈,赶忙推开一侧的房门,点燃蜡烛照光,让沈念静坐下来,然后…
然后………
两人四目相对,空气中多了几分尴尬。
沈念反应过来,脸色微红,慌忙转过头去:“小张大人,你给我翼草,我自己疗伤就行!”
张沄睿猛地塞给沈念翼草,也慌不择路:“好!”
待张沄睿出去过后,沈念这才缓缓脱衣,伸出左臂,拿出翼草为自己疗伤。
这魏靖大人的力量果然不容小觑,稍稍一挥出来的刀刃与她的金镖相抵过后,余留的威力震回来竟还能致伤她左臂。
但不得不说,还是要感谢薛宁这赠与她的护身之物,替她挡下致命一击,不然这会儿伤的就不只是一只左臂了。
窗外天色渐暗,凉风吹散几片枯叶,簌簌落下。屋里红烛高照,灯影摇曳,沈念的侧脸被烛光照得清亮,眉间投映出一片钟灵毓秀,小白脸庞上还擦着几分积灰。
她好久没有这么一个人享受寂静了。
沈念侍好衣,将一部分左右乌发挽起来,浅蓝的发带一束,准备出门找张沄睿。
谁知倒还没见到张沄睿的身影,沈念刚踏出客栈,就被一个冲过来的小孩子差点撞倒。
“哇!!!呀……哇……”无名小儿哭闹道。
“小朋友,你是?”
“姐姐!!行行好,救救我爹爹!!”
“小朋友,你慢慢说,你爹爹怎么了?”沈念一边抚慰着这小儿,一边探着张沄睿的踪迹。
“我爹爹,被…被一些士兵抓走了……哇哇……”
被士兵抓走了?!
难道是破天军?
这地方已经人迹罕至,此时忽地冒出来一个小孩,还不清楚来历,但沈念观那小儿服饰,明白不是一般百姓,莫不是有这么一行人,躲藏居住在此地哪里?
沈念了然此事不简单,但她得先寻到张沄睿,不能让自己落了下柄,徒增麻烦。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儿停止了哭闹,啜泣着道:“幼清。”
“幼清,姐姐现在要去找位大哥哥,他能帮我们找到你爹爹,你跟紧姐姐,好吗?”
“好。”
沈念握紧手中的金镖,一手拉着幼清,半谨慎半试探地顺着大道往深处走。
夜色渐浓,街巷狭窄而幽深,两旁百姓的木门半掩,却毫无人气。
沈念默念平安语,缓缓移动着步伐。
幽幽黑巷,越走越窄。
沈念走着走着,忽地脚底一止。
面前是一堵墙。
走到头了?
沈念呼吸一滞,两眼一怔,刹那间右边杀过来一道金光!
沈念即刻刺出冰丝针,挥向那人。
那人动作敏捷,身形迅猛,果断躲开了沈念放出的冰丝针,一道剑光再次闪来,只不过,这一次,刺向的是幼清。
“幼清!闪开!!!”
沈念脚底一顿,借着顽石猛地发力,挥出金镖,正巧撞上剑光,但沈念发力不足,金镖未能抵挡住那道剑光的威力,“砰——”的清脆巨响,剑光歪了些方向,但依旧甩向幼清。
“幼清!!!”
沈念早已顾不上那么多了,即刻扑向幼清,右手接住金镖,抵在头上想往死里挡。
“姐姐!”
一道靓眼的金光朝着沈念二人袭来,沈念把幼清紧紧扑在身下。
眼前光芒刺眼。
她早已没得选了。
一身剧烈的猛噬瞬间袭来,五脏六腑俱裂的感受袭满全身,背脊传来的剧烈疼痛仿佛要将她撕裂,意识被痛苦一寸寸吞噬。
沈念晕了过去。
沈念再次醒来时,已身处异地。
她的手脚已被反缚住,悬空吊了起来,全身重量都仅落在手腕和腰腹间皮肉上,绳索捆绑得甚紧,手腕处早已被勒红,生生作疼,让本来就受了重伤的她更加难受。
此时的她身处一个晦暗无光的闭房,窗户紧闭,泥灰的墙壁上布满斑驳的污渍血迹,潮湿的泥土地面坑洼不平,脚底下亦是血迹斑斑,一旁小桌上还有甚多的刑具。
看来这里审讯过不少的人。
沈念微微一动,背脊上便传来刺裂的剧痛,这般疼痛一直蔓延到头骨之后,让她浑身一凉,再也动弹不得。
幼清。幼清呢?
沈念眼珠微转,环顾了下四周,除了满屋的鲜血味,和那些骇人的刑具,别无他人。
正疑惑着,外面传来开锁的声响。
门开了。
好不容易有束光照在了沈念的脸上,她竟觉得有些刺眼。
但门很快就关了,那束光转瞬即逝,沈念眼前走来一个高瘦的身影,那人的阴影很快就覆了下来,随之而来的低压笼罩住了沈念。
“唰—”
那人点燃了蜡烛,这闭间终是有了些光亮。
忽明忽暗,摇曳不定的烛光映在沈念面前之人的脸上,清暗难理,浅影难辨,靡靡之中,沈念明清看到他戴了半个面具,遮住了上半张脸。而他的身服,倒是有些熟悉。
“你是谁?为何要伤小孩?”沈念用尽全力试着去厉声问道,却是力不从心,语气稍显无力。
“你有资格同我问话吗?”他的嘴角浮起一抹蔑笑,那种笑容只停留在脸上,肌肉僵硬地拉扯着嘴角,仿佛一层皮覆盖在骷髅之上,让人毛骨悚然。
“也是,你已昏迷三日,有些精力顶话了。”
三日?!她竟昏迷了这么久。
“予桐镜在哪里?”面具人右手拾起一把鞭梢,左手紧抓沈念下巴,意欲作刑。
“我不知。你亦别想得知。不管你是谁派来的,我都无可奉告。”沈念目光毫无惧色。
“哦?那若是,”那人用着一种溢满玩味的语气道,
“薛宁大人派来的呢?”
这一声出,倒是似一把银针戳到了沈念最深处的心神,沈念猛地一惊,手腕微颤,那般疼痛再度袭来。
“你在撒谎。”沈念闷声道。
薛宁拿走了真正的予桐镜,不会派人来询问她予桐镜的下落。
“不识好歹!”面具人即手霍下鞭梢,一鞭子打在沈念的侧骨上,发出剧响的鞭打声。
“啊!——”
沈念感到一股钻心的疼痛犹如烈火炙烤一般,瞬间传遍全身。
她感到斑驳的衣襟和皮肉渐渐分裂,接连打了几个哆嗦,只觉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便连忙咬紧牙关,不再让自己喊出声来,可身子不自觉地想弓在一起,但手腕被紧紧挂着,毫无伸展空间。额上很快冒出一层冷汗,一股晕眩感瞬间袭来。
沈念微微摇了摇头,眼前早已乌发尽湿,布满半脸,模糊不清,她意识也逐渐不清。
“小孩…小孩…在哪儿?”沈念抬不起头,一阵头晕脑涨。
“还不说是吧?”面具人说着又是一鞭。
“啊!”沈念猛地浑身一颤,嘴角喷血。
她已经无力抬头,只觉身体已然虚脱,她看不清眼前之景,她也没了气力去探清。身躯瑟瑟发抖,湿热的汗珠慢慢渗透她的身体,一滴,一滴融入她的心脏,无法抑制的疼痛从那里爆发出来,全身的血液沸腾着奔向那里,嘶吼着寻求解脱。
她痛苦地咬着下唇,强忍着一波又一波的疼痛累加。
“你……你………”
“我?如何啊?哈哈哈…”面具人举起鞭梢,欲再加一鞭。
沈念眼神迷离,再也看不清。
那刹那,闭房的门被一道强光“哗——”地震开,石门炸裂,零块乱飞,其威力瞬地直冲那面具人。
那面具人忙身一侧,却还是躲不掉强劲的冲击力,顷刻中伤一跪,吐血一地,抬头一看来人,毫不犹豫破顶而出,不见踪影。
强光所源之处,走出一个轮廓,是那熟悉的高拔身影。
还有一道闪烁着的剑光。
“薛大人…”沈念呢喃道,眼底落泪,再也支撑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