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大人?”
沈念有些惊愕。
眼前的薛宁不似从前,面色苍白如纸,右膛有一道深又长的伤,狞目狰人,瘫坐在地上。
血,也是流了一地。
看来她之前的猜想没错,薛宁怕是追击某方遇到了身险。
沈念转身关上门,奋力移来角落的水缸抵住门,又转身看向薛宁。
她正欲迈步,薛宁猛然喝道:“别过来!”
他眼里满是血丝,很是恐怖。
“趁现在,滚。不然,我杀了你。”
是不容置疑的语气,以及,比以往都要低沉的声嗓。
沈念毫不犹豫,拿出短刀就欲往自己左胳膊上一划。
“哐—”薛宁的刀飞过来抵开了她的短刀。
双刀滑落在地。
“你不要手了?!”
薛宁倏地抬起半身来,眉头骤然拧紧,压着声嗓怒吼道。
沈念有些委屈,鼻头一酸,却还是清了清嗓子,“薛大人,既然我进了这个屋子,我们就是一条命。你想劝我走,我做不到。”
静默了一会儿,没有人欲言。
沈念也不顾薛宁的意见,即刻截下衣尾给薛宁包扎伤口。
两人间的距离在顷刻间拉近,近得沈念能闻到薛宁的鼻息。
她伸手欲缠布带,薛宁忽地挣出手,一把抓住沈念的手。
沈念怔住了。
他的手骨节分明,没有什么血色,却那么有力,又温暖。
“别过来。”
沈念没动。
薛宁抬起头来,与沈念清透的眼眸撞了个满怀。
薛宁的眼睛像是一滩湖水,有着深墨,有着波动,更有着黑霁般的难辨,沈念只觉移不开眼。
那一刻,随着薛宁右手猛然抓住沈念后脑,他的脸倏地一落,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沈念睫羽轻颤,再次硬生生看清了他眼底的狠意,心猛地一颤,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不得窜动。
他微微蹙眉,目光牢牢锁住她,她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眼神却无法从他脸上移开。
但也是这么近的距离,沈念看清了他嘴角微渗的血。
“沈念,不要跟我站在一起,你会死的。”
是很轻飘飘的,无力的语气,每个字眼却像重石一般砸落在沈念心头上。
沈念便也毫不退惧:“薛大人,我不是见死不救的人,更何况,我也逃不掉了。”
“此人招式繁多,其主子利益纠缠甚大,你不该卷进来。若是中了其招,你必定奄奄一息。”
薛宁咬了咬手上的布带,“我让你在乔昭如府邸下静养,不是让你来遭难的。”
沈念也不管薛宁说什么。
“哪怕今天都死在这里,我也没有什么遗憾。就算要搏一场,也要先注意伤口。”沈念面不改色地要继续给薛宁包扎伤口。
她的手拉扯着布带,轻触到薛宁的胸膛。
这次,薛宁没说话。
她的手继而拂过他的脊背,带来一阵酥麻的颤栗。薛宁咬着牙,没发出声。
沈念靠在薛宁耳旁,仔细地为他绕着一圈又一圈。
他的呼吸声急促而又充满热气,沈念只觉耳边发烫。
待她处理完他的伤口,薛宁本想张嘴,却被门外厚重的脚步声打断,随即传来的是一声粗鲁厚重的“咚”的撞门声。
“别躲了!给我出来!”
看来那人已然搜查完前几座茅草屋子了。
“听我的,我会破门而出,与那人先交剑,你趁此间隙,往西南方山上逃,不要回头,”薛宁沉下了眼眸,
“保佑自己平安无事就好。”
“那你呢?你不要命了吗?”沈念有些无助。
未等他回话,薛宁便一个刀锋,冲了出去。
“薛宁!”沈念满眼是泪喊道。
薛宁,便在沈念第一次唤他全名时恍了神。
那一瞬,他回了头,重又看到了那个满脸破碎,眼圈泛红的神情。
-
说起来,薛宁第一次遇见沈念,是在一个下雪天。
至徽九年嘉平,朝廷暗潮汹涌,北徽帝病在旦夕。
一代世家朱氏一手遮天,依仗族中祖先与北徽帝有血脉相连便肆意挥霍,目中无人,暗占各家土地,视其他世族为蝼蚁。
彼时薛顶竹担任礼部侍郎,身为礼部的副长官。
那年科举考试,朱氏长子朱隼衍欲与方氏次子方淮科场舞弊,不料被薛顶竹发现,这也是薛顶竹与方兆韵结梁子的开始。呈堂供证时,朱隼衍将舞弊之罪全撵于方淮头上,意靠家族势力瞒天过海。
然则不巧,在这场舞弊案审判的翌日,北徽帝驾崩,全朝哀鸣,而更多的是,便是起义。
一夜之间,烽火连天,城池残破,血流成河,满目疮痍。
朱族一下子败落下来,连夜逃亡。
而宫中的朱族亲脉,也再无归处。
这便是当时的“舞弊之乱”。
后来,张沄睿拥护着濮柏元登基,成为北翌帝。薛顶竹也凭借此案,升职为礼部尚书。
而也就是那一年,薛顶竹把在外钟情多年的冯芷娶进了家门,冠以正妻之名。
而季沭,也就是薛宁生母,在听取这个消息之后,毅然决然出了府,什么都没留下,不仅对薛顶竹,还有薛宁。
自此之后,在外人看来,薛宁就是个妾之子。
或许,在薛顶竹看来,也是如此。
那年,薛宁方才九龄。
在薛府之中,无人爱薛宁甚至是敬薛宁。
但不该如此吗?
好像本该如此。
鸿和初年岁始,万家张灯结彩,所有人都在期冀着新朝的开始,只有薛宁,迎来了生母溘逝的消息。
薛顶竹抱着新妻在房间里饮酒作乐,就像从没认识过季沭一样。
薛宁抱着季沭生前最常穿的蔽膝,在府外外的荒地上,给她粗鄙地建了一座墓碑。
那天,雪下的格外的大。
空气中满是清冷与凛冽,风裹挟着雪粒打着旋。
薛宁跪在墓碑前,指关节冻得红彻,而此时的他却不知什么是冰冷。
他只是想着,
这场雪下的太好了,
他可以冻死了。
就在他蜷缩着身体,嘴唇快要苍白无血,全身血液快要凝固之时,
出现了一声狗叫。
“小松!你往哪儿跑?”
幼时的沈念就这么,跑跑跳跳,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薛宁有些窘迫,此时的他要多没体面就多没体面,但他太冷了,冻得不能动弹。
那只名为小松的幼犬在薛宁面前停了下来,不时地摇着尾巴转着身子。
薛宁懂了,
它是来救自己的。
沈念蹲了下来,薛宁抬了下眸。
少女身披短袄,扎着两个丸子,睫毛长得长又密,衬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像染着一层水雾,叫人心生怜惜。
“小松,我们不能闯入别人之地的,不过,”
沈念在薛宁面前蹲了下来,
“你怎么了?是不是太冷了?你要衣裳吗?”
薛宁睫毛微颤,
他看到了一张,眼角微微渗泪,眼圈泛红的脸庞。
原本,他希冀不要有任何人经过,更不要有人来救他。
但此时,他动摇了。
还未等他回话,沈念便卸下自己的短袄盖在他身上说道,
“你等等!”
便匆匆转身,也是那一个转身,薛宁看到了她脖后的莲花。
薛宁只觉身上传来微存的些许暖意,借着这点暖意,他缓缓阖上了眼。
再次醒来,已在薛府。
听常服侍他的赵嬷嬷说,是一个路过的村民看见他躺在雪地里,好心告诉薛府,这才让他回了府。
“哪有什么路过的村民…”薛宁自己心里清楚,他找的那块地有多么鲜为人知。
全是那位不知名的少女的功劳罢了。
再后来,鸿和五年,薛宁参加了武试,一举夺魁。也是在那天,相识了乔昭如。随后在季沭逝后五年的那天,面了圣。
濮柏元在见到薛宁的那一刻,他便明了,这孩子,将来是作什么的料。
只因这孩子的眼里,全是野心。
鸿和八年,薛宁着手谭北焚一案。
那年卯月,薛宁身着飞鱼服走出北镇抚司,对捉拿归案的谭北焚使劲刑狱手段后使其招出暗子。
有人说他狠,没有心,在其逼问出后剖其脏腑,挖其耳骨。
可旁人不解的是,他走到这一步有多不易。
鸿和九年,薛宁正式被擢升为锦衣卫指挥使。
寅月十七,薛宁收起濮柏元方才赐予他的蟒衣,从长明殿出来。
“薛大人,您可看得出来,圣上今日可高兴得很?”李公公在薛宁身旁送他下阶。
“看得出来,要不,怎会让您苦走这一趟送我?”薛宁只是笑笑。
脚步声渐近。
薛宁抬头,迎面而来的是翁帆。
薛宁对上翁帆的目光后,将衣服转交给李公公,“李公公,麻烦帮我转交给容祁,他会将这些赐物送到我府上的。”
李公公接走赐物,“老奴告退。”
薛宁转头向翁帆行礼,“见过翁老。”
翁帆摸了摸胡子,也笑道:“如今,薛大人也是更讨圣上喜欢了,当上指挥使了啊!”
“不敢当。”薛宁嘴角一抿。
“新生上来了,也是能让我这老头好好歇一歇了。”
“翁老太过谦了,稳居稳打也是个本事。”薛宁毫不留情地回道。
对面的老头似乎有些被气得呛到。
“咳咳…咳…看你如今岁数也不小了,也不找个归宿给自己?”翁帆整理好神情,重新发问。
这才是重点。
“薛某已有心仪之人,就不劳烦翁老了,改日定到您府上拜访您。”薛宁客气完便下了阶梯。
翁帆有些意料之外,摸了摸胡子笑了笑,也没说什么。
今日是季沭逝去的第九个祭日,薛宁难得地,回了一次府。
第一个见到的便是薛顶竹。
薛顶竹抱着一筐甘蔗,在府门外候着薛宁。
薛宁一下马,他就屁颠屁颠地溜到他身边。
“宁儿啊,一路从皇宫奔到府上,很辛苦吧?”薛顶竹一副欣喜的样子,薛宁却瞧着他是一点也没梳妆打扮,胡子早就和发鬓缠在一起了。
倒像是,才睡醒被人拉起来。
“快看,为父为你准备了一大筐的甘蔗,就等着你回来吃了!你看,为父对你是不是很好?哈哈哈…”
北翌帝登基后,施行以兵为治,原本的礼学一落千丈,甚至科举考试也从三年一次转为了五年一次。于是天下大改,很多出身文人的学子却被迫去参了军,而军营矩度十分严苛,在这个动乱的朝代,这才为北翌兵力多增了些实力,以保天下一统。
而薛顶竹身为礼部尚书,却是名存实亡,其地位在旁人看来,倒真是不如他这位儿子了。
而今他的这副油嘴滑舌的模样,只让薛宁觉得恶心。
薛宁没有搭理他,径直走入府邸。
容祁跑了过来,“大人,您的赐物都放至您房间了。”
薛宁点了下头,只是通过走廊往偏房后门走去。
身后的薛顶竹又叫又跳:“宁儿!今晚我让你冯姨熬了八珍汤,你一定要来尝尝啊!”
容祁跟在薛宁后面,双手抱着头,嘴里嘟嘟道:“这个薛顶竹,以前怎么没见他这么献殷勤,真是大人发达了他狗顺着往外爬!”
薛宁不语,只是整理着自己的衣饰。
从后门出来,再走个一里,便到了季沭的墓碑。
薛宁烧了些钱纸,凝着那块墓碑看了很久。
容祁见薛宁一直没说话,便也没张嘴。
他也明白,薛宁除了来祭奠季沭,也是为解忧思。
自鸿和伊始就开始的忧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