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解围

    她的话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尤其锐厉。

    被惊醒的时渝几乎是本能反应,弹坐起身,眼眸蒙上茫茫雾色,心脏剧烈震动,快要刺破胸膛。他不适地按住心口,深呼吸了两下:“我不记得您教过我什么。”

    专注下棋的姜满也被突然的响声吓个激灵。

    沈云栖率先反应过来:“清欢,你言重了。”

    姜瑾行动了怒气:“一年到头不见个人影,一回来就冲亲儿子发脾气。是不是我们没教好,把你养出这么个喜怒无常的性子?”

    “没规矩?哼,你以前天天四仰八叉地黏在迎秋怀里睡,一撒手就哭的时候怎么不提规矩?我们是一家人,你儿子就不是了?”

    林清欢父母早亡,打小就跟在姜方二人身边长大。对她来说,这里就是她的家,是身后温暖的港湾。

    时家是高门世家,规矩繁缛严苛,让她吃尽了苦头。时渝本是唯一的继承人,自有保姆专人和家庭教师照料看管,无需她这个母亲负责。

    理智上,对时渝,是亏欠愧疚的。可是每次看见他,就会一遍遍回忆起在时家的举步维艰。她痛恨时书程的背叛,厌恶时家的沉闷压抑,却在无形中将一切愤怒和痛苦推向时渝。

    为什么?她曾无数次问自己。

    因为他是时书程的儿子,身上流淌着时书程的血液。

    凭这一点,他就不无辜。

    林清欢缓和了语气:“姜爸,你们于我有恩,又照顾时渝长大,我只是希望他懂点事,别总给你们添麻烦。”

    姜瑾行最不乐意听她说见外的话:“人家孩子平时心里想着咱们,又是买花又是买茶叶的,刚到家就忙里忙外打年糕做午饭。下午还要跟去超市做苦力,好说歹说才把他劝回屋休息,你还要他怎么懂事?咱们今天就把话摆这了,你不心疼孩子,有的是人心疼。”

    话里话外都是维护。

    时渝没睡多久就被惊醒,头疼晕眩,脸色自然不好看,唇色泛白,半天缓不过来劲,但他仍然挺直了脊背。

    在姜满眼里,就像是堵住耳目快要坏掉的小机器人,看起来强硬冷漠,内里却千疮百孔,稍微动一动恐怕就会散架。

    她不得不开口,让他听见明晃晃的偏袒:“林姨,小鱼最近身体不舒服,我担心他一个人会有什么突发情况,才让他直接在客厅休息的。”

    毛毯下的双手十指相扣,密不可分。指腹轻点在尚有余温的手背上,是无声的安慰。

    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眼下也没有时间再补觉,姜满瞄了圈儿严肃脸,内心默默叹了口气,嘴上插科打诨搭个台阶:“哎呀,有点饿了,咱们家的厨神是不是该上场准备总决赛了?”

    沈云栖接着抛话:“是呀,爸中午那道‘展翅高飞’还有小渝的‘金玉满堂’香得我念了一下午,也不知道晚上还有没有口福?”

    爷孙俩当然没二话,起身就要直奔厨房。姜满斟了小杯茉莉花茶,示意时渝:“且慢且慢,喝口热茶再去,记得穿上外套。”

    又眼尖地逮着一下午喝了整壶龙井的姜瑾行:“阿公不能再喝了,晚上该睡不着了。温水没味儿,咱就喝蜂蜜水润润嗓。”

    待他们走后,客厅便只剩下林清欢和沈云栖母女。姜满捣鼓着新煮茶壶,青桔、橙片、花茶、冰糖什么都往里丢,水烧开沸腾咕噜冒泡,不一会儿透明茶壶里就成了大染缸。

    “……我很失败吧。”林清欢垂眸。

    “清欢,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更何况小渝非常优秀,旁人都羡慕不来。你啊,对他太过严苛,爸说你也是不想让孩子伤心。”

    沈云栖同为女人,理解林清欢多年独自在外奋斗的艰辛,也能猜到她在时家定是受过不少委屈。

    矢志不渝的誓言成了虚妄笑话,林清欢为人骄傲,眼底揉不得沙,因爱生恨,当初有多期待时渝的降生,后来或许就在无尽的后悔中加深怨念。无法分割血脉,刻意忽略孩子是最无辜的,在逃避和漠视中淡化联系。

    林清欢又怎会不明白这些道理?可她无法说服自己成为好母亲。天高海阔,不愿归家。

    隔着网络和远洋,尚且可以维持一丝温情。面对面相处时,却无法撇除偏见。

    她沉默片刻,坦言道:“我在月港出差那段时间认识了老赵,他也是浔水人,对我多加照顾。这次回来是为了拜见他父母,待会就该走了。”

    话说得简短,信息量可不小。林清欢行事果决独断,到见父母的地步才肯开口,一如当初她和时书程的婚事。

    姜满抿了口什锦茶,被酸涩的苦味刺激得呲牙咧嘴:“您总是给我出难题。”

    “味道不错。”林清欢给自己斟了一杯,面不改色地喝完,淡笑:“我生来不招人喜欢,还得麻烦小满圆场。”

    江南姑娘,长相偏古典柔美,饱满水灵的杏眼纯而媚,柳叶眉间的锋芒却如二月弯刀,薄而冷,最是无情。

    姜满不合时宜地欣赏了番美人:“您美得像天仙,明明是有意舍弃旁人的真心。”

    “至少该尝尝小鱼的厨艺。”

    “不了,下次吧。”

    言尽于此,林清欢还是要走,没人留得住。方迎秋闻风赶来,到底还是没多说,赶忙装了几袋小吃零嘴:“有空就常回来看看,在外要好好照顾自己,受了欺负不要憋着忍着,还有我们在呢。”

    她们统一说辞,告诉厨房里的男人们,林清欢临时有急事要处理,过两天再抽空来吃饭。

    姜远早就钻进厨房研究甜品,大咧咧地不明情况,摆摆手表示理解,边顾着搅拌奶油边转头问时渝:“细砂糖30g够吗?不甜不好吃啊。”

    “够啦,会好吃的。”时渝看起来没受影响,手里还在忙着切菜,见姜满进来,便挑了支刚烤好的小饼干给她。

    上回姜远做的曲奇外形朴实无华,圆滚滚的,能看出本质是枚小饼干就行。

    时渝不一样,烤炸煎烤都讲究内外兼修赏心悦目,可爱小熊抱颗巴旦木的形象,还特地插上小棒,拿起就能吃,不用担心弄脏手。

    口味更不用说,姜满咬得嘎嘣脆,连连竖起大拇指。时渝见她吃得香比什么都开心,宠溺地轻刮了下她的鼻尖:“慢点,多着呢。留点肚子吃晚饭,后面还有好多你喜欢的。”

    随后想起什么,又孩子气地凑近邀功:“巴旦木是刚剥好的,馋好久了吧?下次我们把阿婆这的核桃都藏起来,临走前再告诉她位置,好不好?”

    姜满立时向他投去赞许的目光。

    方迎秋坚持核桃补脑,是大大的好东西,偏偏姜满不喜欢这玩意儿,觉得忒腻味。老人家回回默不作声拿起小锤子哐哐砸,她又不好弗了心意,唯有背过身的痛苦面具说明一切。

    时渝趁机摊开手心,露出几道深浅不一的红痕,猫崽似的哼唧:“手疼。”

    撒娇罢了,姜满明白。她配合地上前查看,居然真的发现伤口,大拇指上赫然一道切痕,甚至仍在往外冒血。

    “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弄伤的?”姜满不忍看,握住他的手腕,目不斜视地打开水龙头冲洗血渍。

    时渝眉都不带皱一下,仿佛先前喊痛的人不是他,云淡风轻的:“切菜的时候分神了。”

    “你别动,我去拿东西。”

    姜满对阿公阿婆这里再熟悉不过,来回不过两分钟。还好医药用品齐全,棉球止完血,再用透气纱布包扎:“紧吗?晚上吃饭拿筷子最好避开点,实在不行就用勺子。”

    “没事,现在一点儿都不疼了。”时渝双眸含情,眼底藏了把小钩子,牢牢钉在姜满脸上,不愿错过她的分毫表情变化。

    除夕晚上这顿正式的年夜饭,上阵三员大将,花费整整两小时。

    姜远最先上菜:“来来来各位,请听一听我的创作理念。这道‘爆竹迎春’,肥牛卷裹上金针菇,浓稠酱汁丝丝入扣,蒜末米椒回味无穷。”

    姜瑾行不甘示弱,搬出得意之作:“菜不在新,重在经典。我的拿手名菜红烧排骨,又名‘节节高升’,尝过的都说好,打两大嘴巴都不丢。”

    “我这道‘好运莲莲’就远不如姜叔和阿公的有气势,大家不嫌弃就好。”时渝话说得谦逊,胜券在握的表情可不是那么回事。

    即便前有色香味俱全的佳肴,也丝毫不输,毕竟他端上来的是道堪称艺术的作品。

    鲜炖高汤铺在盘底拟作池塘,虾滑穿插百合做成朵朵睡莲,再装点绿叶,美得让人舍不得破坏画面,时大厨简直当代厨坛莫奈。

    霎时吸引众人围观,打着圈仔细瞅,瞅得叹为观止。姜远冷哼一声,这小绿茶先前在后厨尽放烟雾弹呢,什么“我厨艺不精,还需多多向长辈们学习”“担心自己的菜无人问津”……

    结果?结果!出其不意,偷偷惊艳所有人是吧。

    更可恶的是他把荤菜素食煲汤甜品果饮全都做了,中西式来个遍,平白让人自愧不如。

    “‘紫气东来’,蓝莓山药塔。山药易于消化,健脾滋养,阿公阿婆吃再好不过。蓝莓明目,花青素丰富,去皮熬酱淋在山药泥上,吃起来方便,口感也会更清爽。”

    后半句不言而喻,是说给姜满听的。

    “还有芋泥奶酪山药糕和茉莉绿豆糕,酒酿玫瑰小丸子,草莓芭乐果饮。”

    “哇!!!”女子天团自动围成三角,眼睛里发射biubiu光芒,手机先吃为敬。

    实在不是姜氏父子厨艺不好,而是时渝技高三筹。连普通的糕点都用果蔬粉调出渐变色,制作成百花盛放的模样,叫人见了都舍不得下口。

    沈云栖赞不绝口,随即呈苦恼状摇头嘀咕“甜蜜的负担”,时渝劝慰道:“没关系,低卡低糖,不会影响您保持身材。”

    吃了颗定心丸,食欲更是疯长。她笑眯眯地抿口果茶品尝甜点,忽然瞧见自家女儿那更是尽享丝滑超A级尊贵待遇。

    首先,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姜满回回都拥有专属饮料?

    看着怪浪漫,凑近了还能听见俩小孩叽叽喳喳的蜜语。

    “前两天不是说想喝金鱼气泡水嘛,是不是很搭夏天那会儿买的地球仪杯?”

    是了,姜满酷爱买各种奇形怪状的杯子,数量太多,基本都是搁置状态,平常使用频率最高的还得是保温杯。

    “嘿嘿,我就说买的杯子都有用,阿公还不信嘞!好漂亮,舍不得喝了怎么办?对了,这只金鱼是怎么做的……”

    “没事,想喝就给你做。金鱼是软糖,可以吃的。”

    ……

    年夜饭过后,姜家的传统活动是寺庙祈福,等待零点敲钟。考虑到姜远回程辛苦,时渝今天也没休息好,便改为初一再去。

    客厅里放着又一年春晚节目,沙发坑里种满了人类。

    姜瑾行找孙女走完五子棋棋局,援兵时渝不讲棋德,凑在姜满耳边支招,愣是将围棋老将打得落花流水。后者自然不服,三局两胜五局三胜地循环往复,援兵精力告急,困得东倒西歪。

    姜满紧盯棋盘,调整坐姿,随手捞过沉甸甸的脑袋。时渝闭上双眼,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心,然后安稳入睡。

    另一边贵妃躺,姜远师傅刚给老妈掏完耳朵,接着是老婆。他对这门手艺颇有心得,有空就要拉着人刻苦钻研。

    手机里,齐逸在他们浔水小分队群里疯狂call小伙伴:「滴滴滴滴滴,有人在吗?」

    程思语:「没人。」

    齐逸:「都看春晚了吗?没有本山叔的春晚就没那味儿,好无聊啊好无聊。」

    程思语:「那你别看。」

    齐逸:「夜太黑尽管太危险~都出来嗨啊~」

    齐逸:「啊!渝!听见我来自远方的呼唤了吗?」

    程思语:「……屁话真多。」

    姜满看了眼膝上睡得香甜的漂亮小猫,抽空回了句:「他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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