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何对她却是不同呢?”
那日路过长街,路人聊些琐事,这一句随风入耳,竟日难散。
京城平日繁华,不过寄居者多。新春时节,多已返乡,旅人也是寥寥。这日他临窗枯坐,煮茶待沸,忽闻街上马蹄踏踏,放眼望去,一骑人马施然入长街。那为首者,乌发高束,宝马金鞍,红衣碧氅,身姿绰约,逆风飒爽,腰间佩剑缀宝石而垂流苏,鞋履精致。街边青砖绿瓦,琉璃檐墙,昏然失色。顷刻,也进得门来。只听得他们订讫上楼,一儒声道:"四娘,请!"
隔墙的房门,吱呀开了,又关上。一切如常。
近来中州平原羁旅,隆冬之中,无所遮蔽,萧瑟寒冷,今日得见暖色,似觉春意。失神之间,茶已半盏。恍惚蹉跎一天。
无事慵懒,夜来无眠。白日里窗外长街一幕,如风入眼,难测难防。忽听得屋顶轻步踏瓦楞,本无以为意,却闻隔壁间有刀剑声。大惊。他急取杖,瞬出至隔壁破门。果见一黑衣人持刀,与红衣女子长剑相向。他急出快招,提柳杖作剑,护她在身后防御,刹那间将黑衣人逼至墙角。那红衣女子碧氅在侧,一身睡装,愕然间匆匆收了剑,,急上前来,素手扶杖,匆忙道:”侠士误会!“
他尴尬间收过柳杖,手足无措。却见黑衣人收剑入鞘,爽然笑说:“四娘,我竟不知,你还有这等护花使者!"且这声音,分明是个小孩子。
那四娘柔视一眼黑衣女子,遂向他略一躬身,抬眼抱拳垂袂歉然道:“想必是扰了侠士!”
显然她们相熟,只是切磋。他一时不知如何,收回竹杖,红脸窘立。
四娘微笑道:”九娘莫要淘气了!“
复又稳声对他说:”在下风四娘,此乃我师妹,师门排行九,年幼贪玩,知我在此处,特寻来逗乐。“
他慌乱至极,匆匆告辞。方才情急破门,且去楼下与店家赔付了 。
静卧在塌,听得店家修葺房门,并与九娘谈笑许多奇事。九娘复朗声道:”店家,听说木族重现,是真的么?“
店家笑说:”我家这女公子,定是又溜出去了;哪里知道这许多轶事!“
九娘灿然追问:”真的有木族在世啊?听说这木族寿永,不知始于何世;族人多是男子,百年成人,气质柔美,久经年少;腕佩仙珠纪龄,经年寻访花踪。“
只听店家呵呵笑道:“天下若是有这等年轻老神仙,盼望也能来咱们店,让我们九公子瞧瞧!”
九娘纠缠店家,问了许久;店家无奈,只道:“四娘可不就是仙子!我们都不信这世间还能见着比四娘更仙子的了!”
九娘果然还是孩子,与熟人攀谈,声音也渐奶气起来:“我就觉得四娘准会遇到神仙!这世间的男子,都配不得四娘;只有年轻的老神仙,才配得!”
店家更乐了,都道:“我们九公子,跟四娘一样高了,还是个孩子!”此间有个习俗,女孩子若是在家未及婚假,外人一律称作"公子"的。
也未再听到四娘多言,方才匆忙间并未看清,只觉得她清爽英气,额脸有棱,鬓角分明,眉目间,颇有几分豪气。不觉入梦,酣睡至天明。
转眼正当上元,几日间,他与封九娘已是熟识。九娘年幼无事,他本也闲散,终日捎带上她玩耍,也是快乐。只是少见四娘。常有人马来会四娘,似乎总有要事;来人向来行色匆匆,蹙眉低目。四娘随行一众,看着多是习武人,惟有一青衫客,很是惹眼,文质彬彬,坐立翩翩然。四娘总与此人款款相商,落落如戏本朝堂。他已然与孩童为伍,也无从靠近,听不到他们所谈何事。此刻年节已过,长街热闹非常。他摸到腰间最后几块散银,给九娘换得一盏灯笼。九娘眉开眼笑地絮说:“过西街那边,竹林旁有条小运河,咱们不曾去过。那里可以放花灯!”他本是无事,拂袖同往。此地繁华,鱼龙相杂,街市里盛世平和,欢声笑语;远道林间,房檐树梢,也有高人真气切磋,刀剑拳脚。他见得听得,也无甚波澜,暗自微笑。有一瞬间,遥望见青衫客在对岸,并未着青衫,此刻锦衣华服,蹲身初起,扶腰间佩剑,立阶临水,街灯相映,绿鬓红颜。这青衫客此前并不曾得见侧颜,此刻灯光中,脸庞轮廓分明,鼻尖、唇峰与颔角一线,俊美非凡。九娘说:“咱们去对岸吧,那边的花灯都有字的,咱们去瞧瞧热闹!”
九娘向来是这样,不由得分说,便牵他衣袖前往。桥畔恰迎青衫客,来风牵衣,发丝轻扬,拈衣提步,款款下桥来。见九娘,含笑立,抱拳颔首笑问:“九公子,从何处来?”他有点怔住,这灯火夜色,正面见得,居然是长眉入鬓,星月在眸,鼻梁挺立,面色皎洁,甚是......美艳......
九娘跳上台阶招手笑语:”刚放了花灯,去对面瞧瞧热闹去!“
青衫客含笑未语,微微示意,两袖盈风,错身而去。
九娘兴高采烈地念灯上文字。文字多是祈福。她自言自语道:”人世太平,夙愿得偿!“ 又道:”这个字,看着很熟悉。”他闻声望去,顺着九娘手指的方向,是一盏方灯,四面有字,工整如印,别无他饰, 另侧是“佳人在侧,莫失莫忘"。九娘点点这盏,看看那盏,如数家珍,玩耍至二更,流连忘返。月至当空,他催促多次,终于拖拽勉行,将至竹林。东都少竹,此处近长街,居然有如此幽深竹篁,也是稀罕。忽然之间,他左手携住九娘,踏步如流星,瞬间移至十丈开外,击落锦衣人手中长剑,将一红衣女子护到身后! 九娘还未及惊呼,却见他身后原来是四娘。九娘正要回头,已被平安放下,旋而着地,只见四娘扶了他手臂,匆匆说:“误会!” 九娘站立稳当,他已扼住那锦衣人脖颈的手,仓惶回抽,脸色尴尬至极。那锦衣人,恰是四娘身边的青衫客。
四娘初诧异,速稳声道:“绍翁兄与我,在此处习武。”
他局促难安,不知若何。
还好九娘活泼,笑道:“李大哥,今日真认不出你来了!”
李绍翁抱拳颔首示意,风度翩翩。他合手躬身抱歉告辞。
九娘同他先行回旅馆。一路上九娘笑语相絮:“这李大哥跟四娘可不是青梅竹马,他们很有些奇妙缘分的......”
原来这位李绍翁家境颇富足,且是很有些权势的。自幼习文,厌武力。数年前于江南省亲时,路遇歹人,匆忙危难中与家人仆从失散,身受重伤,昏迷于山中草丛数日。恰逢四娘觅得小道,偶遇马惊,险踏绍翁,是以救起。归程紧急,未待绍翁清醒,便带至东都。绍翁几日后清醒,修书与家,家人感激不尽,从而交好。绍翁自此留在四娘身边襄助以文,修习武功。非是自幼时习起,颇费些困难,好在四娘耐心,倾囊相授,几年功夫,竟也能跟四娘拼得伯仲。
他不经意问:”九娘你几岁了?“ 九娘未答,鼻息稳匀,原来是趴在他肩,已然梦中。他微微笑起来,星月流光。也好。若是九娘回问,他也难答。总不好说,活了两百多年,算是和你一样年岁。堪堪多年,许多旧事都难觅难寻,他也无从得知已有多少年岁。
如此蹉跎几日,他那小友也已归家入塾,不能日日来伴。他实在想晓得,活泼好动的九娘,怎样规矩端正地坐立学堂。近日拂晓渐闻鸟啼,窗外红梅日盛,柳枝似变轻柔,偶有喜鹊来去,独坐窗前时,心下寥落。壁上挂历已是正月廿三日。
廿三日夜,下弦月过窗,他放下茶杯,行将关窗入眠。惊觉腥风入户,恍惚间嗅到兵刃寒气,不禁侧耳细听:十丈处,似有踏踏铁蹄;屋顶檐间,伏数十好手。他倏忽警觉起来,但见对街楼上廊下尽是弓箭在弦! 自窗微微探出身去,楼下黑衣人负刀剑伏立各处,余光见四娘窗户已闭,只略有灯烛微光从户牖窗棂罅隙溜出。
他悄然退去,疾轻叩四娘门。
四娘问:”何人?“
他匆匆道:”是我!“
四娘开门,神色自若,似乎对窗外情景浑然不觉。他沉声具言所见所闻。四娘道:”我亦觉声气,正自踌躇,此必是冲我而来!“
低眉果见四娘已是戎装。
四娘怆然道:” 今恐在劫难逃。侠士若得脱身,日后得见九娘,请代为转告,我所承诺皆已备好,藏于她知处。“ 言毕执剑欲送客。
他问:“四娘周身护卫何在?”
四娘抱剑道:“今日不在此处。”
他急问:“可有后援?”
四娘道:“绍翁驻十里外。” 四娘又道:“若绍翁在,浴血或可逃脱。”
他急中生智,道: ”四娘可着我衣出!“
四娘道:” 虽甚感激,愧与侠士素昧平生,恐危及侠士......!“
他道:”我一人,自能脱身。不必挂心。"便退至橱后,解外衣相赠。
四娘本疑惑不解,见他坚定,遂不再推脱。换装依计出逃。临别时回转身,抱拳致谢。
他一人居于四娘房内窗下,茫然四顾,徒有陈设,已无半点居留痕迹。四娘取得他昨日新购白马,长街踏踏而去,闻声渐远。京城闹市,想是来人必不敢妄动。他加了新烛,剪好烛芯,以手撑额,竟自眠去。
拂晓听啼鸟自醒。兵戈皆退,周遭太平。长街边有供早饭的馆子,已然开门。昨夜危难一场,生死与共,似是从未发生。不知何因,他心中有些幻影,是绍翁和四娘,共戴星子,同踏霜花,并辔疾行。四娘着戎装,英姿飒飒;绍翁青衫长鬓,文质彬彬。正如四娘所提,素昧平生。素昧平生,他竟然无意四娘善恶,不知他们所图若何,数次宁愿相救,毫无因由。突然之间,自觉无谓,这些对四娘来说,也许只是寻常经历,过往至今,无他在侧,也都安好。他若是置身事外,兴许本也无事。
四娘别后,他难免想,何以每次总要出手相扰。他向来没有古道热肠,也从无仗义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