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收到来信:”东都牡丹之最,今岁或出东街。“
他想,若是九娘见此信,必然要问,信来自何处,何人所寄。九娘若知他身世,必然好奇:既是旧事难忆,又何以知晓此信所求?
他想,常人也是如此,儿时许多事,都不能记得,缘何记得家人,亲友?那些记不得的小时候,都是家人口述,又何以甄别?
常想一些无聊事,也从来无解。他还是如往年一样,依信前往。东街近远郊。繁华屋舍少有。良田美顷居多。他经掮客购得一处别院。恰逢二月初二日"龙抬头",如往常习俗,城郊初可踏青。他于是乘了匹老马,到别院细观。这别院同周围许多院子相似,是来东都研艺求学之人临时购置,待得学有所成,或者不成,另觅生涯时,或租赁,或出售。原来的主人是何等情形,他也无意多问,不过是相中这院落精致,边庭一架蔷薇,东屋数栋藏书和正堂几幅山水。那掮客数次隐语相告,为些不实用物,不消付出这等资金。蔷薇架下,可见东山,山中老寺,若隐若现。屋后百丈余,附赠两亩田地。掮客前日代寻了人,果然已将别院收拾停当。他将老马栓在门口柳树旁,信步踱上门前拱桥。今岁春意偏晚,疾风尚丝毫不能染绿远山。近处田地中,新草毕竟未历经霜雪,似能与冬麦争青,远处又不能分。周遭间或有院落,专伺花木,花农劳作,缚袖穿径。其间树木,俱与别处大不相同。寒日将尽未尽,游人颇惧风。布衣多臃肿,华服难挺。他不禁想起那日四娘策马长街,红衣当风,碧氅如旌。不远处有一小池,池边梅树丛生,梅枝铮铮,腊梅花尽叶嫩,红梅正盛。他想四娘此刻应当是如常正襟危坐,商事议程。相识不盈月,他却浮想联翩:东风能及,皆有春景,她有少翁在侧,此刻若闲,也可能并辔牵鞍,览花阅风。向午风更转疾,天色渐染灰云,行人皆有归意。他解马归去。
遥望见九娘坐旅馆门前石阶,知是等他。
纵马靠近,笑问他的小友:” 九公子,学堂放假了?“
九娘扬起脸颊,笑答:”先生携友人踏青,便放我们休学几日。我在此处等你半晌了!“
他栓好老马,提衣摆在她身侧下一层石阶坐下。半日奔波,不怎样冷,有些累了,腹中也感饥饿,咕噜响起。
九娘踢着脚笑起来,咯咯地说:“七郎跟我说,对街新开了一间馆子,他已尝过了,素面甚美味!”
他慵慵起身,边走边问:“七郎是谁?不曾听你提过?”
她忽闪双眸,吃惊地提高音调:“我说过!是我的同窗呀!”
他似乎勉强忆起,却赖道:“不曾!"
九娘急红了脸,近乎含泪,却不生气,扬起眉,嘟嘴回道:”哼,说过的!“
馆子不远,没能等到争论有结果,九娘便窜进去,坐在临街靠窗的位置上。两人各要一碗阳春面。九娘呼哧呼哧吃完,窗边觅食的小雀,都还没走。她端起碗还要喝面汤,面汤喝完,整个碗都要扣在脸上。那脸圆润如月,眉眼极似九娘。她开心地说,果然七郎说得不差,甚是美味。
然后九娘去柜台付了面钱,回头乐呵呵地喊:”四娘来信,说借用你的白马,应当酬谢你!“
这碗阳春面吃得急,额上已生出些许细汗,东风过窗,他顿觉舒畅,眉梢上扬,微吐纳一缕清气。
九娘又开始絮叨明日花朝。他眉开眼笑,承诺要同去东山,共觅幽兰。
翌日拂晓,九娘咚咚叩门,朗声喊他。
下楼来,马车已在客栈大门外等好,九娘乳母驾车。他将细软托付车内,翻身上马同行。先至别院,卸了行李,十九所赠柳杖,他在东屋寻了处角落安置藏好。乳母帮着煮了阳春面,九娘侃侃吃了两大碗,大碗盖脸,汤都喝完。他放马门前柳下,留足粮草,三人带好干粮徒步登山。行至半山亭,天光已大明。远看别院,缥缈晨雾中。门口老马,遥如甲虫。他招呼九娘同看,九娘大惊。乡间渐有行人,九娘道:”不曾这样登山时远望过行人呢,像路边的小蚂蚁!“他和乳母俱笑,疲惫尽去,三人复拾阶登山。愈近高处,愈易疲倦。遇亭屡憩。
终近山顶,道逢山僧。闲坐听经。九娘一改往日性情,十分娴静。
山涧偶现梅树,寒香彻骨。他闻得香气,不禁想道:虚无缥缈,譬如香气,能感能忆,难觅倩踪,总是惹人心醉。
九娘却是不畏艰险,已披荆斩棘,折了几枝。且闻且遗失。此时节,山茶正放。此处也有花树,繁华满枝,鲜艳夺目。九娘总是携梅近树,回首睥睨:“ 这山茶好看是好感,也太红了些,花朵这么大,又没甚好闻的香气!” 有时又絮叨:“ 快看这一株,像是刻意打扮,浓浓上妆,五大三粗,又没有新意!”
乳母嗔道:“九公子,不好讲坏话!”
九娘努嘴:“我又没讲人!”
乳母笑起:“山花多有精魂呢。不喜,就留与他人赏去,也不要贬它呀!”
九娘自做鬼脸耍赖,顽去。
他见这乳母,面目平凡。这一路听她言语,始觉得九娘,有良人照盼,令人生羡。
山顶一处缓坡,矮草绵密,争争欲起,恰没鞋底。漫步这草地,舒软解乏,于心甚慰。九娘从乳母处取了团扇,以花捕蝶,扇追蝶舞。他席地而坐,暖日沐目。
乳母也小憩在侧,道:“九公子,这里你小时候来过的。”
他侧耳倾听。
乳母道:“四公子如你这般大时,我们同来,你一路央我背着,可是累煞人了......"
九娘离得很远,他只当她没在听,不想她咯咯笑道,我才不会,我肯定自己爬山的。
近午渐有游人,九娘自与孩童一处,顽作一团。
他简直能想到四娘小时候,负剑而立,默看九娘与童相嬉,静待家人。
只听乳母追忆,四娘与九娘容貌相似,性情大不同,四娘幼时束发负剑,不苟言笑,春游来此处,也不与稚童嬉戏。不过却如九娘一般素来喜红衣。红衣舞剑,蝶逐剑花,似穿梭游戏于牡丹花丛......这九公子嘛,就是......贪图玩耍......
他微笑着听。屡屡想问:四娘如今,何以为业?
然而,久浴阳光渐生慵懒,唇腮俱绵,终于是无以启齿。他无端地觉得惋惜,若是遇到如九娘这般大的四娘,若他那时候也小,同舞剑,共折花,浴日赏蝶,该多好。终是不能遇到儿时的自己,也遇不到过去的旁人。
夕阳渐沉,暮色四起,快到山脚时候,九娘才想起来说:“今日原是来寻兰草的,终究忘了!”
堪堪翻阅诸多典籍,无用词句繁多,每每阅至似将揭晓答案处,又戛然而止。族中书信,也不能指明何处。这许多年都是如此。花海茫茫,花期短暂,总要耐着性子巡视各处花田。东都的各处,几近踏遍。自来此间,他的串珠复增了三道细纹,跟七郎也熟络起来。九娘每至,总是七郎相伴。
这闲散中的华年,悠悠度了四载。第三年的的暮春,蔷薇花蕾缱绻,蓄香待放,日光和煦,他读书倦了,在蔷薇架边休憩。听到七郎喊:你慢点!缓缓睁开眼,见九娘在蔷薇架下寻了个座椅,也不坐下,只扶着喘气:“听说东山莫名开了一丛牡丹.....”九娘只当他是在东都苦研花艺,每遇良株,必然相告。九娘现已及笄,总是七郎同来,也不必乳母陪同。年岁渐增,总有留痕,正如他腕间木珠,暗纹隐增。七郎到此处,也渐至如归,视作自家,怡然进堂屋,端了方凳出来,坐一旁歇下。
快要迷蒙如梦的时候,原当是又要蹉跎一个花期。却没有。他同九娘、七郎一起,登至东山西南一隅时,腕间渐觉微动。九娘指着一丛开得正好的牡丹,回望他,道:“瞧,就是这儿了! 花色和品相,都不曾见过!” 然后九娘“咦”了声,道:“你这袖口的青色,像是给太阳晒褪了。”未及他启动唇齿,九娘又已唤了七郎,去花间细赏。中州平原,一马平川,太阳直射下来,衣裳色彩易老旧。不过,他的袖口则是木珠溢彩。这木珠每当遇到族中所寻花踪,自能流光溢彩,现生异象。他俯身采一株携回,颇似去岁新雇的老花匠。
临别那日,乳母一同来道别。他将别院钥匙交由乳母照应。九娘泪眼涟涟,拉着他的衣袖。东都四载,常常相伴,他待九娘如兄如长,这样亲如家人,九娘自是不舍。不过九娘有个令人难忘的好处:伤心难舍的情绪,很快就能烟消云散。七郎说,东山脚下,有位同窗的小马驹今日要转售,诸位同窗可以竞购,价高者得。那小马驹红鬃长尾,蹄下生风,疾驰起来,又快又稳当。九娘立刻喜笑颜开,没等他写完收信的住址,就朝东山跑去了。他直起身来,将墨迹未干的纸笺交给乳母。乳母急着去追九娘,匆匆行礼作别。他早已晓得九娘的性格,这会儿玩耍起来,开开心心,等到晚饭时候,伙伴散去,一个人的时候,定当开始怀念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