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前,渔舟唱晚的8号包间里,气氛十分紧绷。
西装革履的男人坐在正中,他虽然已人到中年,但生活优渥,保养得当,立体的五官能很明显地看出年轻时的风采,哪怕眼角带了些细小皱纹,也只平添了岁月沉淀的醇厚韵味。
不过他心情很不好,正压抑着怒火看着面前让他头疼的大儿子:“我走之前你答应得好好的,回来你一句‘不想去’三个字就打发我了,言而无信,为所欲为,我就是这样教你的?你妈妈就是这样教你的?”
“你不配提我妈。”霍伏声一直安静坐着,对男人的质问不作回应,直到听到这句话,才终于开了口。
看着他的态度,男人搁在桌上的手紧握成拳,向桌面砸下,发出“砰”地一声,说话时额角都在跳:“我不配?我不配,难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就配了吗?你妈妈最后是怎么说的,你还记得吗!”
桌上还有另一个女人,她满脸忧心,握住男人紧攥的拳头安抚:“奇安,你别动气……”
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紧挨着坐在女人身边,因为桌上剑拔弩张的气氛,懵懂惶然地看着几个大人,瘪着嘴巴几乎要哭出来。
“我没事。”霍奇安胸膛上下起伏,灌了一口水平复,又抬手用力揉了揉眉心。
“又头疼了?你别吼他,有什么话都好好说就是了。”女人担忧的话音刚落,霍伏声便嗤笑出声,很是刺耳。
霍奇安瞬间再次怒火中烧:“霍伏声!你什么态度?不求你对雯珊态度多好,但是最起码你给我放尊重点!”
他的声音很大,赵雯珊因为霍伏声那声嗤笑和身边男人的维护,藏在心底的委屈和无奈翻了上来,红了眼眶。
霍伏声正欲再开口,女人身边的小男孩“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声音嘹亮尖锐。
女人忙擦了一下眼泪,转身去哄孩子,泪水却似断了线的珠子般噼啪落下,那孩子哭得更大声了。霍伏声抬眼扫过那两人,视线终于落在男人脸上,长相有着几分相似的父子俩隔着圆桌相望,彼此眼里都是暗潮涌动,他们心知肚明,那是毫不退让的强硬和固执。
权威受到挑衅,被自己儿子拂了面子,霍奇安在孩子刺耳的哭声和女人的啜泣声中,看着霍伏声不容置疑地出声:“道歉。”
霍伏声定定看着那张与自己有三分相像的脸,缓缓勾唇,眼里是毫不掩饰的狂妄和嘲讽,一字一句道:“做梦吧。”
“啪——!”响亮的一记耳光声,孩子的哭声都被吓得停住。
霍伏声的头偏向一边,白皙的脸颊上迅速肿起掌印,鲜明刺目。在他身边,男人胸膛起伏地站着,恼羞成怒,满脸怒红,早已没了气定神闲的体面。
就在这一瞬间的安静里,包间门被敲响,是服务员带着程锦到了。
程锦一进门愣了半秒——眼圈红着的女人,满脸泪水的孩子,一身暴戾气息的男人,还有神情冷漠、脸颊肿着的霍伏声,这场面完全不在她的意料之中。
房间内的几人见到她来,也是神色各异。霍伏声几不可察地皱了眉,霍奇安和赵雯珊则是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真不是个好时机啊,程锦在心里暗暗咬牙。
但是来都来了,几人的神态快速在脑子里过了几秒,程锦向中年男人鞠躬道:“霍叔叔好,我是程锦。”
当时送自己到金梧路的司机曾说过,霍伏声是霍奇安唯一的儿子,那么这个抱着男孩的女人,大概不会是霍伏声的妈妈,程锦向她恭敬点头,保守地打招呼道:“您好。”
程锦的到来倒是让包间内的窒息气氛缓和了不少,霍奇安从霍伏声身边回到了自己的位置,抬手理了理乱掉的衬衫袖口:“程锐的孙女?”
“是。”
“不是说今天来不了吗?”霍奇安已经恢复了从容和威严,神色不明,有种高高在上的疏离,仿佛刚刚为儿子怒火攻心的男人不是他。
程锦看了霍伏声一眼,他微低着头,发丝垂下挡住了眼睛,一边脸颊上的红印子更加明显,看着就很痛。
“我在学校手机没电了,没看到消息,抱歉来迟了。”
“没事,让你见笑了。”
霍奇安面无表情地说着,扫了一眼霍伏声,见霍伏声依然连个眼神都不肯给他,脸色又沉下来:“你说的条件我答应,房子这个月之内会完成过户,但我说的你最好也给我记住了,今天就到此为止,下次,你把你的脸色给我收收!”
霍伏声抬眼,眼睛里是轻蔑的笑,那枚通红的掌印让他看起来妖冶又顽劣,仿佛是宁愿两败俱伤也要赢得游戏的偏执玩家:“好啊,霍总,我会向你好好学学什么叫言而有信。”
他的语调漫不经心,仿佛那一巴掌根本没有打在他的脸上。
小男孩还在低声啜泣,女人淡雅的眼妆有些花掉,晕出我见犹怜的红色,低眉轻声拍哄着小男孩。霍奇安脸上阴云笼罩,站起身来,不知是对程锦还是对霍伏声:“公司还有事,你们慢慢吃。”
说完便带着女人和男孩离开了。
门口正准备进来送菜的服务员愣住,这才上第一道菜,怎么人都走了?他看了看脸上明显一道掌印、面色不善的霍伏声,默默转向程锦询问道:“请问还继续上菜吗?”
霍伏声站起身来往门口走,程锦低头看了一眼盘子里精致的三文鱼,咬牙道:“不用了。”
说完快步跟上前面的男人。
霍奇安几人已由司机载着离开,程锦看脸上挂着清晰掌印的霍伏声往金梧路23号的方向走,跟在他身边:“你的脸,要不先去买个冰袋敷一下吧?肿得挺严重的。”
霍伏声双手抄在口袋里,对迎面走来对他的脸侧目而视的行人恍若不见,面色冷峻地往前走着:“不需要。”
他说不用,程锦也不再执着:“我今天手机没电了,下课回到家才看到消息,不好意思啊。”
没理她。
霍伏声平日在她面前,一向是眼高于顶,冷心冷情,对什么都不屑一顾,更是对她捉襟见肘的生活充满鄙薄,今天却被她当面看到他被掌掴,想必心里也在恼着,程锦便不再说话,慢慢落后他半步走。
她看着他踽踽独行的背影,明明是很冷漠的人,却叫她看出了几分萧索寥落。
他在想什么呢?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的父亲,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教训他,虽然被她看到是意外,但那女人和那小孩,明显也不是他的母亲和弟弟。
可这样的羞辱他居然忍了,是顾及他给霍奇安开出的那个条件,还是多少顾及了最后的父子情面呢?
天色已经暗下来,路灯亮起,在梧桐树叶的缝隙中洒下橙黄色的光,把他的影子变短又拉长。程锦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问道:“霍叔叔说的,是把金梧路这所房子过户给你吗?”
“这本来就不该是他的。”
他偏过头来:“这是我妈的房子,如果你要感恩戴德,可别谢错了人。”
他的语气十分嘲弄,看她刚刚在渔舟唱晚对霍奇安和赵雯珊点头哈腰的样子,就知道她有多么趋炎附势了。
程锦只是无语,看来在他眼里,她就是这么狗腿势利,不过她并不在意,反正本来在他那里的形象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妈妈呢?”连她都看出今天包间里的那个女人,和霍奇安的关系不一般了,更何况还有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现在仔细想来,那男孩和霍奇安倒也有那么几分相像。
霍伏声眼神暗下来,凶狠道:“不该问的别问,你管不住嘴?”
“……”
他这么多次凶她、警告她、吓唬她,却从来没有真的对她做出什么举动,甚至从没有半分要靠近她的意思。今天看到被霍奇安教训的他,程锦才知道,原来他也有这样不得已、这样狼狈的一面,虽然他还是满身的寒冰和尖刺,程锦却觉得这样的霍伏声除了冷漠和伤人了点,倒也没那么可怕了。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家里,霍伏声径直上楼,程锦肚子却传来咕噜一声响,这才想起来,这么折腾一番,今天晚饭没得吃了。
她折返出去坐公交车去人民医院附近的快餐店吃了顿晚饭,回去时想起霍伏声那半张肿得老高的脸颊,到底还是进了家药店。
回到金梧路23号,程锦提着药店袋子到他门前,轻敲了两下门,不等里面应声便将东西放在门口回到自己房间了。
今天没有兼职,此时还早,程锦坐在椅子上翻着手机,把今天发来消息的那个号码存成联系人,备注:霍伏声。又发过去一句:给你带了冰袋和消炎药,放在你房门外了,用得到你就拿进去,用不到我明天会扔掉。
她借住在人家家里,连房租都不付,看到这种事情连表面上的关心都不装装的话,实在是说不过去。他觉得她趋炎附势又怎样?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程锦发送完,便拿出课本认真复习今天课上的内容了。
第二天她有早八,七点下楼出门时,特意探头看了一眼霍伏声紧闭的房门前,昨晚的袋子已经不见了。
她了然一笑,看吧,这人行动上可远没有嘴巴上那么清高。
*
程锦学的是生物技术专业,班里三十多个人,班长是个叫张昭的男生,之前学期初填报信息和组织聚餐的时候加了程锦的微信,但从来没闲聊过。
程锦的微信一直没发过照片,但上次和蒋黎她们一起出去玩的时候,蒋黎给她拍了几张照片,连同她们的合照一起发在朋友圈了。
后来她们在小群里和她说,班长张昭看了蒋黎那条朋友圈之后,一直朝她打听那个扎丸子头的女生是谁,丁雅琴在群里打趣说程锦这么好看,过段时间张昭的竞争对手一定不少。
本来没当回事,但最近张昭总是有意无意地在微信对她问东问西,程锦被搞得有点烦。
“你选上xx课了吗?那个给分很高,但是很难抢。”
“没。”
“你的课多么?我一周五天有三天早八,根本起不来。”
“我课很满。”
“这边中秋节有活动你知道吗?人还挺多的,有时间可以一起来逛逛?”
“今天没时间,不好意思。”
诸如此类的对话程锦应付了好几周,早已经不胜其烦。
张昭终于也没了耐心,他没想到看照片挺乖挺温顺的一个女生,居然这么难搞,一定是线上的问题。他不知从哪里搞来了程锦的课表,打算直接线下堵她,势必要把她约出来,哪怕只是在图书馆一起学习,也能给他机会发挥。他不相信线下接触,程锦还能那么不为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