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伏声站在前面,低头扫了一眼狼狈的、水淋淋的她,欲言又止,到底没说话,侧身推开门,让她先进屋。
“你怎么搞成了这样?”他在她身后问,语气很嫌弃的样子。
程锦扶着鞋柜,脱掉湿漉漉的鞋袜:“没带伞。”
刚刚雨夜里的这一遭,竟让她觉得霍伏声也没什么可怕,风雨雷电兜头而下时,什么都不如有一处屋檐能藏身来得有安全感,何况霍伏声再怎么可怕,好歹也是个人。
程锦不想弄脏棉拖,准备赤脚往里走,被身后的人叫住:“你等会儿。”
她人被淋得狼狈,就那么听话地站在原地,发梢上的水滴滴答答落在地毯上。
霍伏声走进一楼的客卫,很快拿了条干净浴巾出来,皱眉递给程锦:“别把里面的地板弄脏。”
想到平时一尘不染、空荡得过分的家里,对他的洁癖倒也司空见惯,程锦小声说了句谢谢,拿着浴巾大概擦了擦头发和身体,不滴水后才穿上拖鞋往里走。
霍伏声坐在沙发看电视,明明是球赛,却没开声音,程锦侧头看了他的背影一眼,沉默地路过他上楼。
“晚饭吃了吗?”
程锦停住脚步回头看向沙发上的人,他还是在看电视的样子,手里的手机在有一搭没一搭地随意颠倒转动。
“冰箱里有酸奶,快过期了,你可以拿去房间吃。”他继续说道,并没有回头看她。
今天他怎么回事,是看她太可怜,所以他定下的规矩又没那么不容置疑了?
程锦听着他施舍般的语气,周身的萧瑟凉意半分没有减少,湿哒哒的衣服还贴在身上,阴冷又黏腻,激得她打了个颤。她觉得这样的自己十分难堪,连他这样冷血的人都开始可怜她,居然释放出居高临下的可笑的善意。
过期酸奶?不是说不允许出现一丁点儿食物吗,她每天乖乖在外面想方设法解决一日三餐,怎么家里反倒开始有酸奶了?
紧紧攥着吸饱了雨水的沉甸甸的浴巾,程锦摇摇头:“不用了,我吃过了。”
“哦。”霍伏声没反应,无所谓的样子。
*
上楼之后,程锦拖着疲惫的身体洗了个澡。
抱着双膝缩在床上,窗外一阵阵的雷声连绵不绝,但好在她不用继续淋着雨在空无一人的夜路上奔跑了。
虽然寄人篱下,但不可否认,她现在很需要这个屋檐,也很感恩霍家能看在爷爷的面子上收留她。
程锦今天实在是太累太难过了,她想找人说说话,但是她没有朋友,和蒋黎她们的关系,她自认为还没有到可以倾吐负能量的地步,爸妈也……今天在实验室最害怕的时候,她多想给妈妈打电话,听听妈妈安慰的声音,但她不能。
程锦突然很委屈,不光今天的事情,还有这些天来积压在心里的种种难过和无措。
开学以来,她其实并不适应。上课的节奏很快,都是连着的大课,她坐在最不起眼的地方,看着讲台上的老师写满四块黑板的板书,她没有平板,没办法记电子笔记,只能靠手写,不停地记下关键的地方,一天的课下来头昏脑涨。
因为他们学校是大二才开始军训,从开学到现在,班里的同学除了蒋黎她们宿舍,她根本没认识几个,有的课需要小组组队,蒋黎她们宿舍正好人够了,她只能等老师给随机分配。
除了蒋黎她们,其实班委也组织过饭局,但程锦有兼职,钱包也不富裕,每次只能推脱有事情去不了,一来二去,大家慢慢形成了一起玩的小圈子,也没有人会再主动叫上程锦了。
每晚回到这间暂时属于她的房间,都有种轻松又复杂的心情。
不知道是不是淋了雨的缘故,程锦洗完澡就昏昏沉沉的,心情很不好,她握着手机,难得地从通讯录里拨出去一个号码。
嘟声响起没几秒,对面就接通了。
“爷爷……”程锦的声音有种沉闷的委屈,带着鼻音。
程锐很意外也很惊喜,他压抑着心情,小心翼翼地询问许久没有消息的孙女:“阿锦,终于有时间给爷爷打电话了,怎么了这是,最近好不好啊?”
自从来到海城,程锦还没给爷爷打过电话——她心里其实堵着一口气。
谁让程锐当时放任小叔程和和婶婶林霏明里暗里挤兑她,后来又问都没问自己,擅自联系了霍家,让小叔把她送来过寄人篱下的生活。
程锦心里是气的,但时间久了,她也冷静下来了,知道程锐这样做,无非是想要自己能继续读书,别被程家拖累了脚步。
在这个最孤独无助的雨夜,她还是忍不住给爷爷打去了久违的电话。
程锐焦急询问她的话一声声落在耳边,程锦红了眼眶,慢慢开始说起自己的近况。她已经学会了报喜不报忧,那些让她难受的事情,没必要说出来让多一个人难受。
爷孙俩就这么说了一会儿,程锐问起霍家:“阿锦住的还习惯吗?霍叔叔一家人对你还亲切吧?”
程锦:“哪有什么霍叔叔,自从来这边,一直就只有霍叔叔儿子在这。”
“哦?那他人怎么样,还好相处吗?”
“他啊……”程锦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给爷爷说明他的情况。
但转念一想,等自己攒够钱,还想着能找机会搬出去,到时候还是免不了让爷爷知道真实的理由,不如就现在说清楚,先打个预防针。
程锦下意识放轻了声音:“他应该是精神方面有点儿问题,听我们学校的同学说,他前两年在学校上学的时候,把舍友给打进医院了,后来也是因为生病的原因,一直休学在家,我想着……有机会我还是尽快搬出去吧,我平时见到都有点怕他。他对我,也很看不惯。”
说着程锦觉得冷,打了个喷嚏,被子又裹得紧了些。
她说得投入,那边爷爷也很意外,显然不知道霍家儿子还有这一茬,担忧地嘱咐她小心接触。
“嗯,我都尽量避开他呢……等学校不忙的时候,我多留意留意租房中介。”
“叩叩”,房门轻响。
程锦一惊,从床上坐直身体,把手机拿离耳朵,看向房门,一动不动地细听。
这别墅虽然哪哪都好,唯一一点就是房间门不太隔音——毕竟她曾经好几次听到过隔壁房间传来的呕吐声。
程锦现在只希望是自己幻听了。
静默三秒之后,房门外再次传来叩门声,这次比刚刚清晰了不少,程锦心提起来。
“爷爷我有事先挂了,改天我再打给你!”快速和爷爷道别之后,程锦挂断电话,下床去开门。她莫名地心虚,毕竟刚刚还在议论他的闲话。
霍伏声单手拎着一个盒子站在门外,另一只手拿着手机,表情很冷漠:“家里除了不能出现食物的味道,还不能出现病毒。”
他的目光落在那张心虚和不自在的脸上。
“谢谢。”接过药箱,程锦又尴尬又紧张。
“不用谢,如果家里出现病原体,你可以不用回来了。”
“……”
她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淋雨过后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难看:“我尽量。”
程锦余光瞟着门把手,此时霍伏声空出来的那只手正虚虚握在上面,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凸起……所以,他怎么还不走?刚刚她和爷爷说的那些话,他应该是没听到吧?
霍伏声垂眸看着神游的人,平静道:“刚才敲门你没听见,听到了几句。”说完,他的唇角勾起了一抹似笑非笑的讽刺弧度:“我向来不喜欢管不住眼睛和嘴巴的人。”
程锦:“!”
路人甲知道了反派不为人知的秘密还到处宣扬,一般来说可没有什么好下场。在霍伏声几乎是审判的目光之下,程锦惊惧不定,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怀中还抱着刚刚他拿过来的医药箱,脚下柔软的地毯好巧不巧折了个角,程锦狼狈地失去平衡,跌坐在地毯上。
霍伏声看到她身体倾斜的一瞬间,丝毫不为所动,眨眼的功夫就见程锦重重跌坐在了地上。
好在地毯很厚实,比起被霍伏声听到她背后议论他的恐怖,这点痛简直可以忽略不计。程锦不知是被疼哭的,还是被吓哭的,眼眶竟红了。
“我没说什么吧?”霍伏声看着她这一出,眉心升起几分烦躁。真是麻烦死了。
程锦狼狈地起身,道歉:“是我,我误会了。我以后不会乱说话的,对不……”
话没说完,霍伏声不耐烦地打断她:“行了。”
程锦瞬间噤声,几乎出口的话猝不及防地被堵在喉咙里。外面一个炸雷响起,她的心缩了一下,不会在下暴雨的晚上被赶出门吧。
“明天我爸回来,告诉你一声。还有,祝你早点找到新房子。”他的语气有几分恶狠狠,居高临下看着她,眼神中带着鄙夷,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程锦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没什么要找她算账的意思,是她自己草木皆兵了。她苦笑一下,或许就算他听到她在背后对他破口大骂,也只会不屑地冷哼一声吧。
过了几秒,程锦才想起他离开时说的话——明天霍奇安先生就要回来了?!一个霍伏声已经够她受的了,真不知道霍奇安先生又会是什么样的。
这天晚上,程锦罕见地失眠,直到一点钟才昏昏沉沉地睡去,半夜头痛欲裂地醒来,程锦看了眼时间,凌晨三点半,一摸额头,果然是发烧了。
本来觉得只是淋了点儿雨,没什么事情,霍伏声拿来的医药箱她也根本没心情打开,如今倒是真的派上了用场。
从里面翻出几种药,程锦撑着胀痛的脑袋一一看过了说明书,从里面找出了退烧效果强的药品吃下,又睡过去。
*
第二天七点半,闹钟把她吵醒。
除了身上还有些没力气之外,倒没有其他症状了,程锦松了口气。
今天阳光明媚,街道被昨夜的雨水冲刷得干净,梧桐树叶落了不少。
她今天满课,洗漱之后下楼,没看到霍伏声的影子。
直到上完一天的课回来,本来已经做好了和霍叔叔打招呼的准备,但是似乎和往常没什么不一样,整栋房子静悄悄的,就连二楼霍伏声的房间都半开着门,没有人的样子。
昨晚因为生病,忘记了给手机充电,今天下午上课的时候手机关机了,这会儿程锦回到房间给手机充电开机,竟发现霍伏声给她发了短信。
“渔舟唱晚,8号包间,下课之后过来。”
没有署名和备注,只有一串数字,至于程锦为什么能确定是他——那是因为来海城以后她唯一给出过自己电话号码的人就是他——当时她把号码写在了便签纸上贴在他房门前,以防他有想吃的早饭。
渔舟唱晚是一家很有名气的本帮菜,就在金梧路上,刚刚回来时她还路过了那里。看来霍叔叔一家应该都已经到了,程锦放下书包,稍微整理了一下,给兼职的韩餐店老板打了个电话请一天假,忙出门赶过去。
现在是傍晚六点多,天空正是蓝调时刻,深邃安静的深蓝色天幕铺展开,程锦沿着金梧路下坡,走出别墅区,渐渐看到一些精致奢华的店面。
渔舟唱晚到了,开学以来,她路过了很多次,第一次推开那扇厚重透亮的玻璃门,门上映照出她普通的白T恤和牛仔裤,迎宾小姐的眼睛里闪着一丝迟疑和困惑,程锦率先开口:“8号包间。”
对方立马换上笑容,做出邀请的手势:“好的,请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