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月城,小酒馆。

    待最后一桌客人离开,老板三花啐了一口,心中暗骂“怎么没喝死你们”,手脚麻利的收拾完满桌狼藉,将长凳倒扣在桌面上。

    他脸色不大好,病恹恹的,一头枯黄的头发,长短刚好够在脑后扎个小揪。

    正要擦洗地面,听见外头有马蹄声由远及近,怕又有酒客上门,赶忙去抱靠墙摆放的铺板,打算关门,还不忘高喊一句,“打烊了!”

    马车果然停在了门口,三花直觉晦气,麻利的合上一扇铺板,正欲开口赶人,门匾下悬着的灯笼照出马车的轮廓,仔细一看,是前几日刚进鬼域的天曦回来了。

    三花顺手接过递来的马鞭,随口问道,“怎么提前回来了?”

    车帘掀开,他下意识抬眼看去,正对上一张没有五官的惨白面具,紧接着,一只浑身灰毛的小怪物便从车厢内探出了身,抓住天曦伸过去的手腕,借力跃下。

    “这……”三花一愣,“怎么是个活的?”

    他以为这是天曦从鬼域带回的委托物,瞪着一对碧瞳吊梢眼不悦的抱怨道,“这么大一只,剥皮放血,你是要累死我吗!”

    这灰毛小怪物正是江月,一听要给自己剥皮放血,吓得扭头就往车厢里钻,被天曦拦腰抱住,大步流星进酒馆。

    三花还以为逮到了什么稀罕魔物,嫌弃的叮嘱道,“扔后院猪圈去,别给我弄的到处都是毛!”

    话音刚落,就听天曦幽幽冒出一句,“师兄,他叫江月。”

    二十年前,天曦和三花的师父死了。

    那是个模样很特别的年轻人,毫无攻击性的长相,五官精致柔和,眉眼间始终带着三分笑意,声音温润,语速总是慢慢的,极有耐心。明明是个很好亲近的性子,却天生灰发灰瞳,连唇色都是极浅的,整个人寡淡的没有一丝色彩,也仿佛没有活气一般。

    既不像魔族,也不像半兽人,没人知道他究竟是什么,都猜他是鬼域中的魔物幻化而成。

    有时他会特意涂一点浅色的胭脂,好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吓人。

    天曦记得他死去的样子与平时睡着时无异,甚至,沾了血的嘴唇还更显出些生气来。他就那么安静的靠在小徒弟怀中,灰白色的睫毛压下一片阴影,鼻尖沾了点污渍,身体冰凉,一如既往的捂不热。

    师父的身体向来不大好,总是睡很久,醒时也常迷迷糊糊的,反应慢半拍。他曾偷偷告诉天曦,自己就快死了,不用难过,他会在一个恰当的时机重生,到那时,希望天曦能再长高一些,再胖一些。

    所有人都只当那是个善意的谎言,哄骗他单纯的小徒弟不要做出寻死腻活的举动来。延长寿命的法子倒是有,死而复生却从未听说过,死了就是死了,何况,那还是具残尸。

    他料到自己会死,却未料到会是那样惨烈的死法。

    天曦信了,借着鬼域猎人的身份,频繁进入鬼域,试图找出师父存在过的痕迹,证明师父没有骗自己。

    看着只到自己胸口的灰毛小怪物,天曦忍不住捏了捏他大概能算得上是手腕的部位,一如多年前,师父总喜欢捏捏自己的手腕,判断是否长肉了。

    三花虽知道师父来自鬼域,却并未见过他老人家还有别的形态,那样清冽出尘的一个人与这只憨傻的灰毛小怪物全无相似之处,心中疑窦丛生,暗戳戳将天曦拉到一边,小声询问,“你凭何认定他就是师父?”

    若说第一眼,天曦也只以为是寻常魔物。

    可当那个日思夜想的声音毫无征兆闯入耳中时,他感觉自己的心跳仿佛都停止了,手中骨箭的触感清晰起来,带着熟悉的余温,透过皮肤,侵入四肢百骸。

    更何况,他还自称“江月”,那正是师父的名讳。

    “许是刚出生没多久,不记得之前的事,也不认得你我。”天曦面上闪过一丝失落。

    他每个月都会深入石树林两次,上回还没见到这小家伙,算起来,不过半个月的时间。

    从洞穴内的环境也不难看出没住过多久,干草都是新的。

    “师父对危险的感知一向很敏锐,即便是刚出生,也不可能轻易就与你这陌生人离开领地。”三花看向独自蹲在猪圈旁拿爪子扒拉食槽内饲料的灰毛小怪物,这怪异的举止实在不像师父的习惯。

    “我看上去很危险吗?”天曦轻笑一声,有点调侃的意思,转头望向江月,又道,“他好像很喜欢我的眼睛。”

    “可别是你阴沟里翻船,被魔物迷了心智。”三花警告似的点了点天曦的胸口。

    自师父死后,他就像变了个人,阴沉,少言寡语,总是一副冷淡疏离的样子,即便是跟三花这个师兄,也没有太多表情。

    可打从带回这个灰毛小怪物,眼底竟一直潋着笑意,显然是当了真。

    三花一直都知道他对师父有那种上不得台面的感情,以前很反感,觉得这小子忘恩负义,生出那般龌龊的心思。到如今也习惯了,二十年如一日的坚持,也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他嘴上不认江月,可还是默默收拾了间屋子出来,又烧了热水打算让那来历不明的小怪物洗个澡。

    鬼域中没有水源,江月自然也没沾过水,不愿靠近冒着热气的可疑木桶,加上三花说过要吃他,语气凶巴巴的,吓得他躲在天曦身后,惶恐的压低耳朵,不敢露头。

    越是这样,三花越觉得他不是自己那温文尔雅的师父,忍了忍,怕再待下去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压着火,把干毛巾丢给天曦,转身回屋了。

    天曦只以为他是怕三花,待房门关上,反手将人捞起,抱着往浴桶走。见状,江月立马像只小猴子一样四肢缠住他的身体,紧张的肌肉绷紧,却没有逃开。

    师父体寒,很喜欢泡澡,三花每日都会提前备好热水和干姜,天曦倒是没想到这小家伙会怕水,当即停下脚步,问道,“不想洗澡?”

    江月稍稍松开了点劲儿,不置可否。

    天曦笑着捏了捏他的后颈,感觉手下的肌肉放松下来,这才开口道,“你若不喜欢,便不洗了。”

    这样说着,却没有立即转身离开。

    “你会陪我吗?”江月小声问道,已经有了妥协的意思。

    他对天曦有种莫名的信任,这其实是很不合理的。

    天曦虽未正面回答三花的怀疑,但其实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喜欢这种信任,又担心师父这容易轻信的性格会吃亏。

    今日能被自己三言两语骗回来,保不准明日也能被别人花言巧语骗走。

    “如果你想的话。”他柔声说着,将怀中的灰毛小怪物放入浴桶中,心中多了些患得患失的不安感。

    浴桶很大,从搬来这里置办家具时就买过一个,扔在柴房一直没人用,让老鼠啃坏后又换了新的,还是扔在那儿,陆续换过四五个,已成了个固定摆件。

    天曦拿来凳子坐在一旁,慢条斯理的卷起袖子。

    见他没有要下水的意思,江月并未强求,扒着浴桶边缘,将下巴搁在爪子上,一动不动的任由他舀了瓢热水自耳后倾下,又拿不知名的东西在自己身上搓出白沫。

    皮毛被打湿的感觉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糟糕,抓挠的力度也是恰到好处,一路从后背挠到耳后,像是触到了某根神经,他不自觉的将脑袋抵住天曦的手,爪子凭空抓了几下,舒服的嗓子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天曦趁机观察了他脸上的骨质面具,边缘陷入皮肉之中,看上去像是长在一起的,也不知要如何进食。

    小家伙的皮毛很厚实,天曦怕他冻着,很有耐心的擦了一遍又一遍,直擦的江月像只炸了毛的猫。

    每每碰到他的耳朵都会不自主的抖一下,天曦故意多碰了几次,他也不恼,痒了就甩甩头,丝毫察觉不到对方的坏心眼儿。

    脾气倒与师父一般无二,全无戒心,怎么折腾都是乖乖的。

    天曦本打算将他独自留在三花收拾出的那间屋子里,转身刚要走,小家伙立马意识到了什么,迅速下了床,也不吭声,就一蹦一跳的跟着自己回了卧房。

    他私心是想把江月留在身边的,即便只是个灰扑扑的小怪物模样,甚至那没有五官的骨制面具还有几分渗人,可他就是忍不住想要亲近,魔怔了一般,总想去拉那锋利的爪子。

    见江月主动跟上来,心中窃喜,面上又不敢表现的太明显,手却还是不由自主的虚扶了一下他的背。

    江月哪里知道这些心思,扫了一眼屋内的陈设,看中床边的地毯,自顾自走过去团成个毛绒绒的球,手臂间露出小半张面具,耳朵警惕的竖起,盯着天曦的一举一动。

    虽近似人形,可举止仍更像动物。

    “地上凉。”天曦无奈走过去,将人抱上床。

    江月爬到里头,在床单上留下几个爪印,他蜷缩起身子,贴心的让出一半位置,依旧是露出小半张面具冲着天曦,悄无声息的观察着。

    “你在看我吗?”天曦和衣侧身躺下。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月光洒进来一些,昏暗的环境中,那对琥珀色猫眼的瞳仁比白日里更圆,更黑,亮晶晶的,漂亮极了。

    他鬼使神差的摸了一下小怪物的肚皮,那是最脆弱柔软的位置,轻易不许外人触碰。

    江月既没有生气也没有躲开,还主动往天曦身边靠了靠,扬起脸,一开口,语出惊人,“等你死后,可以把眼睛送给我吗?”

    天曦先是一愣,随即笑着捏了捏他的耳尖,应道,“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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