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馆开在一条幽静的青砖小巷中,原是间普通住宅,因这一片有闹鬼传闻,三花得以用极低的价格买下,改了布局,在前头摆上几套桌椅做生意,后头留着住人。
能找到此处的都是冲着自酿酒而来,三花用的是黑石花种子,这东西生在鬼域,种子可以酿酒,花有止血镇痛的药效。
鬼域猎人大多是有委托才会进入,毕竟是拿命换钱的营生,没有人会特意带这种价值不高的东西出来,因此市面上很少,也就天曦去的频繁,会带些出来。
三花做生意的态度很敷衍,下酒菜都是买现成的,炒菜更是想都不要想,常有客人自带卤货来喝酒,他也无所谓,有时还会帮忙切了装盘。
倒是天曦很喜欢下厨,不进鬼域的日子都会早起去集市,买些新鲜蔬菜回来,客人看到墙上挂上菜牌,就知道他回来了。
不过,有客人时他是不会出现在大堂的,常年进出鬼域难免沾染魔气,有种说法是与鬼域猎人接触不吉利,容易走背字。
虽说没什么论据,但还是有很多人相信这套说辞,天曦不想起冲突,干脆主动避开,出门也习惯戴个皮质面罩。
他长的很有辨识度,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即便遮住半张脸,也常常引人侧目。
那双深得江月喜爱的猫瞳是很明显的半兽人特征,这其实相当危险,如今的魔界对半兽人很不友好,品相好的被各领主贵族们当脔宠豢养,品相差的则被用作提炼灵核的材料。
起初,天曦也没少被不知死活的兽舍贩子骚扰,时间久了,都知道他不好惹,这才收起想赚他这份钱的心思。
江月的模样很容易被误认为是半兽人,甚至,毛色看上去还很像稀有的白化种。天曦不让他去大堂,生怕被外人瞧见起了歹心。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自认为能护得住江月,可也怕有人趁自己不备时下手。
江月没问过为什么,隐约猜到是自己与别人长的不一样,他很老实的待在后院,有时会躲在窗户下听酒客们大着舌头胡侃秘闻轶事,反正在石树林时也总是在睡觉,并未觉得无趣。
这天傍晚,饭点刚过,三花草草收拾完大堂的桌椅便去酒窖清点库存,天曦没在家,他大多数时候都会陪着江月,偶尔会消失一会儿,不知去向。
江月抱着颗大白菜,一片一片的摘下叶子喂猪,他的爪子做不了太精细的动作,小心翼翼的捏着边缘递过去,生怕锋利的爪子戳到猪鼻子。
这是三花给他的食物,倒不是有意苛待,着实是不知道他吃什么,问了就说不用吃,几日下来也确实未见他吃饭喝水,依旧活蹦乱跳的。
三花嘴硬心软,又不想显得自己多在意这个疑似师父的小怪物,总是顺手给些蔬菜或是肉食,想着他若是饿了自然会吃,见他拿去喂猪,第二天又不动声色的换一样。
事实上,江月并不靠普通食物获得能量,他可以一直不吃不喝,完全不会感到饿。
当然,他也是有味觉的,可三花拿他当野兽,给的都是新鲜蔬菜或是白水煮肉,实在难以下口。
大堂传来男人的叫嚷声,囫囵喊着要打酒。
江月停下喂猪的动作,刚要去喊三花,就见大堂与后院隔着的那道门猛地被人踹开,满身酒气的男人跌跌撞撞闯了进来,显然已喝过一轮。
他没跟天曦与三花之外的人接触过,与那人打了个照面,当即不知所措的楞在了原地。
没有五官的惨白面具如同鬼魅般飘在月色中,醉酒的男人立时清醒了几分,歘的拔出腰间佩刀,探头瞪眼仔细瞧,嘴里骂骂咧咧,“哪里来的精怪,敢在你爷爷面前显形!”
若真动起手来,这醉汉压根儿挨不过江月一招,可他生性胆小,被突然间一吼,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逃跑,未做多想,吓得扭头就往卧房内躲。
男人见他想逃,气势又壮了几分,快步追上。
到近前才看清那“精怪”浑身覆着灰毛,走路的姿势怪异,竟长着一双羊腿,以为是带着面具的半兽人,又呵道,“原来是只多毛畜生,定是样貌丑陋才以面具遮掩,跑到别人家中可是要行窃!”
语毕,举刀便砍。
江月慌不择路,险些摔倒,刀刃不偏不倚砍在他背上,削下大片灰毛,虽未受伤,仍是被吓到应激,条件反射般回手抓去。
男人还纳闷自己明明砍在了那行窃的半兽人身上,却不似平日里破开皮肉的触感,也不曾见血。没等想通其中古怪,下一瞬,他感觉半张脸一麻,紧接着便是剧痛袭来。
酒窖内的三花听到惨叫声跑了出来,就见院中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捂着脸躺在地上打滚。
他忙上前查看,认出是汇通钱庄的小少爷薛恒,半张脸被削掉,血肉模糊。
这人对天曦有意思,又觉得半兽人低贱,干出过要拿钱买天曦的蠢事,被提溜着扔出去后恼羞成怒,隔三差五的上门闹事,还扬言要砸了酒馆,将二人赶出月城。
看着地上的佩刀与散落的灰毛,不难猜出定是这家伙招惹了江月才受的伤。
三花环视一圈,没看到那小怪物的影子,当下也顾不上去找,先抓了把黑石花给薛恒止血,好在并无性命之忧,只是这容貌算是毁了。
招呼等在酒馆外的小厮将人抬上马车,也没说发生了什么,催着赶紧去医馆。
小厮看着也就十三四岁,不是薛恒平时带在身边的打手。见自家少爷浑身是血,顿时吓得手足无措,脑子都是懵的,连连应声,也忘记问究竟发生了何时,赶着马车急吼吼的出了巷子。
再回到后院时,天曦也已从隔壁回来。
酒馆左右都是荒宅,与后院那户相连的围墙塌了,只余半米高的断处,抬脚便能轻松迈过,有时抄近路就直接从那边过来,省事儿。
“你干什么去了!”
一想到那小怪物跑出去不知会闯出什么祸来,三花怒意上涌,冲过去想像小时候那般揪住天曦的耳朵,劈头盖脸训斥一顿,可到了近前才反应过来这小子早已高出自己一个头,与他说话都得仰着,再也没了轻松揪他耳朵的便利。
天曦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长腿跨过断墙,走进院子才注意到地上的血迹和大片被斩断的灰毛,心中一紧,“发生什么事了?”
“薛恒……”三花看他脸色沉了下来,把话又咽回了肚子里,避重就轻,没提薛恒半张脸被削掉的事,只是说,“被江月抓伤了。”
甭管那小怪物到底是不是师父,天曦都已经当他事了。
三花知道这事儿虽然受伤的是薛恒,可听在天曦耳朵里,伤势越重,也就意味着对江月的冒犯越甚,干脆说的轻点。
自己只是脾气差,这小子可是活阎王。
不出所料,天曦根本不关心薛恒的死活,而是问道,“阿月呢?”
未等三花回答,屋内悄然挪出个黑影,裹着被子,只露出一张惨白的面具,怯怯的停在门口,不敢上前。
他竟然没跑,而是回屋躲进了被子里了,倒真是出乎三花的意料。
“阿月!”
即便看不到五官,天曦也能感觉到他此时的惶恐。快步上前将人揽住,掀开被子,确认只削下了一些背毛后,稍稍松了口气。
江月睡觉喜欢独自蜷缩在一旁,今晚却很不安的挤进天曦怀中,耳朵始终压的很低,直到睡着才放松下来。
第二天更是赖着不起床,蔫头耷脑的裹着被子不愿出屋。
三花破天荒的耐住性子,抽空拿了根胡萝卜哄他,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只是把胡萝卜掖进怀中,很小声的回了句“没有”。
虽然三花觉得江月哪儿都不像师父,可天曦能感觉出来,他们的性格其实是一样的,有什么委屈总是一声不吭的受着,不让旁人知道,只是江月年纪小,藏不住事。
“想出去走走吗?”他掀开被角,望着骨制面具上大约是眼睛的位置。
江月歪头,耳朵动了动,但很快又垂下,小幅度摇了摇头,“我长得很奇怪。”
看样子,是薛恒说了什么难听的话刺激到了他。
天曦捏着他的耳朵尖,柔声安抚,“阿月只是长得不一样而已。”
“骗人,明明你也觉得我长得奇怪……”江月小声嘟囔着,偏头躲开了捏自己耳朵的手。
在闹情绪?
天曦仿佛看到了师父拧着眉的样子,知道他指的是自己不让他见人的事,笑着用拇指蹭了蹭面具眉心的位置,道,“你看上去很像半兽人,在魔界,半兽人是可以随意买卖的货物,我不想你受到伤害。”
“我可以保护好自己。”江月急急开口,紧接着便想起自己遇到危险只顾逃跑的习惯,顿时没了底气,又想到昨晚那个魔族,迟疑问道,“我是不是杀死了那个人?”
他将脑袋靠在天曦腿上,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般,无措的用爪子拨弄着粘在天曦藏青色的衣摆上的灰毛。
“没有,他还活着。”天曦扯着嘴角,强压心底的杀意,笑的有些勉强。
听到薛恒没事,江月没再纠结,仰头,试探着问道,“我可以穿你的衣裳吗?”
他还是挺想出去转转的。
天曦揉了揉腿上毛茸茸的脑袋,起身取了件衣裳来。
都是差不多样式的藏青色圆领袍,江月穿着太大,松松垮垮的罩在身上,袖子卷了好几圈才勉强露出爪子。好在他自己挺满意,对着镜子照了又照,还将天曦的面罩覆在脸上,看上去颇为滑稽。
光一件衣裳自然隐藏不了满身的灰毛和怪异的走路姿势,可既然这小家伙不愿意闷在家中,天曦也不想找理由缚住他。
往后不用再进鬼域,本也打算找个人烟稀少的僻静处搬走,只是手头还有些琐事未处理完,须得拖延几日。
拾掇妥当后,正要跟三花知会一声,忽听大堂传来吵嚷声,叫骂着让交出伤人的多毛畜生。
此时不是饭点,零星几个酒客认出是汇通钱庄的打手,都知道他家小少爷与酒馆老板有过节,怕动起手来殃及池鱼,登时一哄而散,连账都没结。
江月听出是在叫自己,慌了,退后几步,又想往被子里钻。
天曦见不得他这样,没克制住情绪,俯身在他耳朵上亲了一下,“别怕,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