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认罪
吕轻容纵然生气,却还是故意给游余留下了离开的机会。只是他万万没想到,游余竟然比他还先到武林盟。看着眼前从容镇定得不似孩童的人,吕轻容几乎维持不住一贯的风度。
还是游余率先微笑着向他打了招呼:“少盟主好,一路辛苦了。”说完他不及多留便被人带着去了议事堂,今夜群豪要连夜审问他。
一旁的柳丹晨忍不住质问他,压低的声音里面带着怒火,“到底怎么回事?”
吕轻容面色冷凝,“我也想知道怎么回事!”
这时一个精瘦的中年男子从外面进来。
吕轻容上前道:“二叔。”正想问些什么,却见吕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目露责备,“容儿,你太任性了!”
这话一出,吕轻容还有什么不知道,他私自放走游余的事只怕家中长辈早已心知肚明。果然下一刻便听吕二吩咐道:“看住少盟主,半月内不准他离开院子半步。”
吕轻容甚至来不及反驳,就被人架走了。
“夜深了,柳少侠也快些回客房歇息吧。”吕二正要走,却又回头看了一眼柳丹晨,状似关怀道:“对了,令弟时常有夜半梦游之症,还要劳烦柳少侠多加看顾,免得又犯了癔症,梦游到荣儿院子里,却扰得他无法静心思过。”
柳丹晨心下一凛,低头应是。
吕轻容被看管在自己的院子里不得外出,连外面的消息也没办法传进来,这几日过得简直是度日如年。想到那个自幼被生父虐待的可怜小孩,还有自己曾经答应过他,要护着无辜之人不受牵连的承诺,他只觉得这破院子实在是一刻也待不下去。
可惜他的生父吕文洲太知道如何收拾他了,明知道他是个旱鸭子,偏偏把他困在园中的湖心岛里面。小岛上屋宇不少,树木苍翠,鸟语花香。如果不是没吃没喝,没办法轻易出去,还没人陪聊天,这可真算得上是一个养老圣地。
可惜万事万物错就错在多了这个“如果不”。配剑早就在上岛的前一刻被没收了,他想练剑度日的愿望也泡汤了。每日三餐皆由外面摇船送来,那些人被下了命令,不准与他由任何接触,所以他们连岛都不登,把吃的放在岸边就走。吕轻容倒是想对这些人使用武力,可惜这些全是吕文洲近身之人,以他现在的内力根本比不过。武的不行,文的也不行,直把吕轻容弄得心浮气躁。
日子一天天过去,眨眼已经过了七日。吕轻容心急如焚,深知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第八日晚上,他终于狠下心决定泅水出去。
幼时他曾落水差点一命呜呼,导致留下很深的阴影。这也是他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从水路出去的原因。他在岸边徘徊良久,给自己打了半天气,终于成功迈出第一步,把右脚伸了进水里。
此刻夜深人静,四周一片晦暗。一片乌云飘过,遮住了天光,又快速溜走。光亮乍泄的间隙,反而衬得湖面阴影重重,如同一个个张着血盆大口的黑色巨怪,透着森寒的气息,直欲择人而噬。
湖水冰冷的触感染上皮肤,鸡皮疙瘩瞬间布满全身,一阵浓烈的眩晕感袭来,吕轻容脚下一软,扑通一声重重跌进湖里,他甚至没有力气挣扎便直接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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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堂是公审江湖中罪大恶极的犯人之地,也是各门各派约定一致,对武林罪人执行刑罚的地方。开创祖师沈凤鸣创立凤鸣堂近三百年,今日此地迎来了开设以来年龄最小的犯人——年仅八岁的绯月山庄庄主游景枫之子,游余。
吕轻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此刻头脑发热,看人都带着重影。本以为这已经是最糟糕的,没想到连入耳的声音竟也带着偌大的回声。一道声音传进耳朵眨眼就变成了无数道。互相交叠,搅得他神志昏乱。他在头痛欲裂中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想要仔细分辨,却怎么想不起那人是谁。
他循声而至,跌跌撞撞地走出来,却不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审判也终于接近尾声。
那被审判之人此刻被围在正中,所有人都对他虎视眈眈,他却丝毫不惧,只听他声音沉稳缓缓说道:“......经过武林盟吕文洲盟主多日调查,如今天下已然证实:绯月山庄庄主游景枫暴毙身亡,绯月山庄庄主爱女游青悠身染恶疾,不知所踪。所谓冤有头,债有主。自古以来便是父债子偿。我乃绯月山庄已故庄主游景枫之子游余,今日代父赎罪,所言所行,皆为本心。我自愿接受凤鸣堂入门考验,入凤鸣堂永世为奴,代父悔过,以赎前愆......”
“今日天下英豪齐聚于此,群英作证,天地共鉴,澎衻仙湖所有血债到我为止。他日若寻得我阿姐踪迹,此等血债也与她再无瓜葛,任何人不得为难。此刻绯月山庄上下共余二百八十一口,皆为老弱妇孺和普通护卫。这二百八十一人只负责山庄基本事务,且长年未离山庄,与澎衻仙湖血案毫无瓜葛。游余愿以己身血肉之躯,为这二百八十一人开道。若我有幸挺过凤鸣堂入门五关,余生必将擢发抽肠,痛涤前非。若我不幸身死,黄泉之下亦会结草衔环,图来世相报。不论我是否能成功闯过五关,这二百八十一人所有恩怨尽消,自此退隐江湖,去过寻常百姓的生活。既非江湖人,不染江湖事,他日街头偶然相见,各位英雄也莫要前去为难。”
游余环视一周,从容不迫,“诸位,游余的遗言已交代完毕,望诸位遵守承诺,来日莫要再与绯月山庄故人为难,游余先在这里谢过了。”他说着,拱手执江湖礼绕了一圈向群豪致敬,随即大步朝凤鸣堂关隘走去。
“游余!”吕轻容终于认清了他是谁,不顾阻拦冲上去大声唤他,可游余却似乎舍弃了自己多余的情绪,竟然冷漠如斯,再不曾回头。
抑制不住的血腥气自胸口涌上,吕轻容只觉内心苦涩难当。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凤鸣堂入门的五道关卡到底有多难过,因为沈凤鸣一手创立的凤鸣堂现在就在他的手上!
那日游余说跪他并非是要为自己求情,而是要为自己请罚。原来他早就想好要用这种方式保全绯月山庄中人。
从见面伊始,吕轻容便知道这小孩非同一般,与他相处,自己甚至没办法将他真的当做一个孩童对待。游余的所言所行让吕轻容情不自禁地便忘了对方的真实年龄,所以才会在短短的几日相处中被他的个性吸引,做出诸多不合常理的事来。
吕轻容确信自己没有什么变态的嗜好,面对这个受了很多苦的小孩儿,他是真的心疼,想要对对方好。所以那日,当游余嘴里说出“兔儿爷”三个字时,他一时气急,几乎忍不住想要把那些在小孩儿面前乱嚼舌根的人统统杀了。暴虐的情绪一旦生出便难以遏制,他怕自己伤到小孩儿,只能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游余,你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远虑,却为何从不肯为自己多考虑半分?”
吕轻容心下涩然,他想,如果他早点答应游余的请求,是不是游余就不会被迫出此下策,以命赌命?
原来到最后,却是他一步步将游余推上了死路。
盟主吕文洲早就发现自己儿子已经醒来,此刻正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望着那个胆魄惊人的小孩儿,神情茫然无措。他看着游余的背影消失在云山雾绕间,忽然转头朝吕轻容看过来,微微一笑。
感应到那道不容忽视的目光,吕轻容看向自己的父亲,一经对视,他几乎要被那势在必得的笑容刺伤了。
明知我心忧于他,却仍旧冠冕堂皇,迫他自蹈死地,入凤鸣堂为奴。父亲,你果然好计谋。
此刻吕轻容心如刀割,吕文洲的算计和游余即将面临生死险境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的事实,无论哪一个都让他痛彻心扉。
“只是,我的心痛比起游余所受的苦楚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呢?也许明日朝阳升起,这世上便再没有游余这个人了吧?”
想起二人在来武林盟的路上,他曾问起对方名字的寓意。游余音同游鱼,他本以为是取如游鱼一般自由自在之意思。
谁知小孩儿明显顿了一下,良久才道:“因为,我是一个多余的人。”
他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竟然精准戳中小孩儿的痛处,见小孩儿情绪低落,他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安慰。其实他想说,你的名字很好听。可这样苍白无力的话语,说出来只会产生反效果。无法感同身受的他只能罕见的闭上了嘴。
现在他突然后悔当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如今就算想说,只怕也没机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