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莲叶连枝长,落樱惊落绿痕漾。
鱼浮落花花不落,无心插柳柳成行。
春花秋望,冬短夏长。不觉间已五载有余。
壬寅仲夏,撄宁已长成一个顽皮、可爱的小丫头了,圆润的小脸粉粉嫩嫩,再也不似刚出生时那般赢弱,性子活泼好动一刻都不得闲,对身边的新鲜事物无时无刻都充满了好奇。
这个世界对她来说容量实在是太大了,山、水、鱼、虫、莺飞蝶舞、墙沿石缝无一不留下她探寻过的痕迹。
她用眼睛观察树叶由绿渐渐变黄;用手去触摸、感知物体的质感、冷暖;用耳朵去听那些躲在草丛里、树荫里的虫鸣、鸟叫,这一切对她来说都是未知的、新奇的,因为没人会知道明天哪一朵花会先开,那只小鸟会飞来落在窗前的海棠树枝上叫。
她用一颗充满活力、稚嫩的童心轻轻叩响未知的大门,用敏锐的双眼寻找未知的答案,并从中得到她现有人生中最大的愉悦。
芸娘带撄宁与雩晴两个孩子已是吃力,先前陆夫人房里有初春、初夏、初秋、初冬四个丫头,撄宁出生后陆夫人便把初秋、初冬分给了她,现今撄宁小腿已经会跑了,稍不注意便跑个没影,身边离不开人,陆夫人又分了两个新丫头冬梅、秋桐过来。
一夕,撄宁午睡醒来,跑去上房向陆夫人嚷嚷着喊肚子饿。
自从撄宁出生之后一直跟着陆夫人在正房住,去年才想着孩子也稍大些了,便命人将西厢房收拾出来让撄宁搬了过去。
陆夫人见了撄宁一把搂在怀里,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睡醒啦!厨房里给你煨着银耳莲子羹呢!”,说完吩咐丫头初夏去厨房端了来。
陆夫人拿起碗来刚要喂,撄宁哼哼唧唧嚷道:“让乳娘来喂嘛!”
“好好好,让乳娘来喂我们的阿璃。”陆夫人将碗递给一旁站着的芸娘。
“乳娘,雩晴有没有吃?”撄宁仰起稚嫩的小脸眯着眼睛笑嘻嘻地问。
“有,而且还吃了好一大碗呢!”芸娘一边喂一边拿帕子擦撄宁嘴边溢出来的汤汁。
“那我定要比她吃的更多些。”撄宁像要同雩晴比赛一样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自打芸娘来陆府做乳娘后,吃的穿的一样都不曾亏待了,连着雩晴吃穿用度都同撄宁的一样,这让芸娘格外感恩,照看撄宁也非常用心,片刻也不敢怠慢了,如同自己亲生的一般。
正吃着王妈掀起纱帘进来回禀:“外院小斯传话说芸娘家的小子来了。”
陆夫人手里摇着一把玉面绣花的丝扇,给正在尽情埋头干饭的撄宁轻轻扇着风。
“把人领进来就是了,今后此种小事无需再禀了!”听罢王妈说完陆夫人头连抬也没抬,声音慵懒地说道。
“夫人,使不得!这里毕竟是内院,怎可允许外男入内,院里的规不可破!”一旁的芸娘闻言惊的放下手里的碗用力摇晃着双手制止。
“不过是一个十来岁的半大小子,又没成年无碍的,再说雩晴也在这里,你们母子许久未见,也该好好叙叙话,去吧!”陆夫人摇着扇子向门口轻轻抬了抬头示意芸娘快些去。
“乳娘你快些去吧。”撄宁也在一旁帮腔催促着。
“母亲,这羹还有没有了,给雩晴的哥哥也盛上一碗吧!”撄宁一边吃着羹一边对陆夫人说道。
“有,当然有。”陆夫人抬头对王妈使了个眼色,王妈点头出去了。
“多谢夫人!多谢小姐!”芸娘转身谢过退出上房,顺着西厢游廊来到前面垂花门。
此时一个少年正站在门外,只见他一身青布衣衫,右下襟撕破了一个口子,脚上靴子前面也踢破了个洞,脸形如卵,肤白如雪,眼睛深邃,褐色的曈眸透出狡黠之色,鼻梁如峰,鼻翼似刀,头发卷曲微黄,乱糟糟的随便用一根玄色的带子拢在一起,颈间挂着一枚带花纹的狼牙坠。
右额角上有条半寸来长细若游丝的疤痕,如若这条疤痕生在他人脸上定要减色三分,但生在雩朗脸上反使他显得英俊了几分,添了一股子桀骜之气。
“你是不是又同人打架了?”芸娘一把将儿子拽到跟前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不由得嗔怪道。
“他们都喊我蛮子,我就同他们打了,娘,您放心他们打不我的!”雩朗笑嘻嘻地说道。
“你还好意思笑,瞧瞧你这幅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乞丐来讨饭的!”话一出口,芸娘心里禁不住涌出一阵酸楚,她拉起儿子的手向院内走去。
“进来我将衣服给你补了,正好我新做了两双鞋,给你爹带回去,一会再给你拓个鞋样子,你这脚长的也真快,去年的鞋都穿成这个样子了!。”芸娘说着回头眼睛看向雩朗鞋子上的破洞,雩朗手足无措的挫着衣角不好意思的地下头,脚趾头窘迫的使劲的往回缩着,拼命想逃离那个洞口。
芸娘把雩朗领至西厢廊柱下,这时,王妈从厨房端了一碗银耳羹过来。
芸娘接过谢了,转身递给雩朗低声叮嘱道:“你吃完了,且在这里等着,待我去后院寻你妹妹去,主家院子不可乱跑,且记助了!”雩朗点头称是。
雩朗兀自在游廊的连椅上侧着身坐了下来,一边吃着碗里的甜羹,一边欣赏着院子里的景致。
陆府他从前也来过几次,但每次都是在垂花门口,娘匆匆拿了东西交待他几句就把他打发走了,从来不曾让他进入院内。有时娘也会领了妹妹回家看他和爹,他心里也希望哪天娘不走了,就像隔壁卖豆腐的张三娘家一样,虽然张三娘整天咋咋唬唬的,嗓门大的整条街都能听见,但总归是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在一起啊!
他正想着,上房门纱帘一挑,从里面撞出来一个小姑娘。
只见她身穿一件水粉色绣花纱裙,腰间束一条翠绿的带子,头上用红绸扎了两个童子髻,圆圆的小脸,一双大眼睛像两颗葡萄掉进了星星堆里,通体沾满星光,小鼻子直挺似雨后嫩笋尖破土而出,小嘴像一颗带露的樱桃那般鲜亮,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小酒窝,好美的女娃!这难道就是传说中,观音菩萨座下的金童玉女中的玉女吗?
雩朗在风筝巷里接触到的全都是爬树上房、逗狗抓鸡的‘野猴子’,哪里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娃,即使是巷尾仝铁匠家的三丫头也不及她的十分之一!
想着想着雩朗顿时失了心神,手里端着那只空碗呆地坐在那里,刚刚吃入腹内浓稠的羹汤,化作一根根细小的丝线,从雩朗的眼睛里流出,绕过红色的廊柱,穿过宽敞的庭院,掠过摇曳的花朵,粘在随风翻飞的裙摆上,再也扯不下来了。
他的眼睛被那些看不见的、粘粘的丝线牵扯着,随着那一袭粉色衣厥不由自主的荡来荡去,晃得他脑袋晕晕乎乎的。
只见那个女娃先是在东厢游廊下跑了几圈,大概觉得无趣,穿过游廊向南面跑去。
在南墙边上有一片花圃,里面种了一些花花草草,夏日风暖,五色缤纷花开正艳。
其中,一株蓝芙蓉用它毛绒绒的茎干顶着一朵硕大的蓝色花朵在万紫千红中随风招摇。
在这株蓝芙蓉还是嫩芽的时候,就曾经幻想过自己的颜色,当它努力顶破泥土的那一刻,便确定自己将来要变成蓝色,因为那是天空的颜色。
天空好高、好美啊!它好想飞上去与天空融为一体,切身体会一下蓝天的广阔与飘渺,哪怕中间会被风割的体无完肤也在所不惜。
其它的蓝芙蓉对它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发出‘沙、沙、沙’的嘲笑之声‘你以为你的名字里有个‘蓝’字,就一定能开出蓝色的花吗?你看我们的颜色各异而且鲜艳明亮,为何你却非要想去做那独一无二的‘蓝’呢?从来没有哪株蓝芙蓉能开出蓝色的花,你不要白日做梦了!’
在花朵们的嘲笑中,它弯下腰陷入沉思:或许它们说的是对的,别的地方有没有像天空一样蓝的花我不知道,但在这片花圃里肯定是没有的。
这时,它身旁的一株蓝蝴蝶和一株铃草看出它的落寞,伸出它们修长的侧枝随风摇过来安慰它、鼓励它。
它将这些愿望、寄予紧紧包裹在体内,等待一缕照亮它生命的阳光,从中获得生长的力量,助它实现这个伟大的梦想。
直到有一天,一只身披绿色荧光外衣的硬壳小甲虫从它脚边爬过,轻声嘟哝着“哦,天啊,难道是我的幻觉吗?这里怎会有一根粗壮的秃杆子摇来晃去的!”
蓝芙蓉听后高兴极了,它成功了!自己真的融化在蓝天里了,它高兴地摇着蓝色的花冠向天空欢呼、雀跃着。
那已经是几天前的事情了,但每次回想起来,仍然让它觉得很兴奋,甚至有些得意。
一只蝴蝶被它的热情吸引到了,从远处飞过来在它的身边翩翩起舞,它慷慨的拿出最甜的花蜜招待这位远方的朋友。
忽然一阵零碎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蝴蝶受惊飞起,拍拍翅膀向西边的荷花池飞去。
紧接着一袭薄纱裙摆轻轻扫过蓝芙蓉的花瓣痒痒的。
原来是那名叫阿璃的小丫头,这里的每一朵花都认得她,并且都喜欢她,因为它们都曾经得到过她的赞美,又有谁不喜欢赞美呢?
在这朵蓝芙蓉盛开的第一天,就成功的吸引了那个小女孩的注意,她把她所知的赞美之词全部送给了它,还给它取了一个名字‘虞姬’。这是多么大的殊荣啊!从来没有一朵花,至少在这座院子里没有另外一朵花获此殊荣。
但它并不知道‘虞姬’是谁,只听名字,她应该很美吧!女孩还问它要不要听关于‘虞姬’的故事,那定是一个美好的故事吧!既然故事美好,又有谁不愿意听呢?
蓝芙蓉高兴地在微风中摇曳着舞姿向女孩频频点头,催她快些讲,当女孩刚想开口时,却被另一个女孩拉走了。
蓝芙蓉在无边的幻想中等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等的它花都快谢了,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把她等来了,今天一定要让她讲完这个故事。
蓝芙蓉倾斜着身体,使劲拉长每条枝叶,极力阻止那两条奔跑的小腿停下来。
事与愿违,女孩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双腿滑过它纤细的腰身向前而去。
蓝芙蓉有些失望,它扯下一片蓝色的花瓣悄悄粘在女孩儿粉色的纱裙上,看着它随风一路向西飘去。
它在赌,赌当女孩看到那片花瓣时会想起它,还有那个美丽的故事。
‘扑通’,一个沉闷的声音从西边传来,像是水面瞬间被重物撞击发出的声响。
‘叮当’紧接着又听到像是瓷器掉落到地上发出的脆响。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朝着荷花池方向飞奔而去。
‘扑通’又是一个跌入水的声音响起,溅起一池的水汽,飘进每个人的鼻孔里面。
这一连串的声响划破陆府后院宁静平和的空气,气氛陡然间犹如从春天直接跃入寒冬。
随后嘈杂的脚步声、仆人们的尖叫声从院子的四面八方猛然冒出来,他们顺着水汽的方向,汇成一道道滚滚洪流往荷花池涌去。
又过了一会,嘈杂渐渐平息了下来,只留下仆人们在窃窃私语。
蓝芙蓉从他们的谈话当中得知,刚才是女孩不小心落水了,然后又被一名少年救了上来,由于搭救及时,女孩身体并无大碍。
听到这里,蓝芙蓉一颗紧绷的心放松下来,它慢慢收拢花瓣将花房紧紧包裹住。
时光对它来说实在是太短暂了,很遗憾,它已等不到听那个故事了,它希望女孩把故事讲给它的孩子们听,就像讲给自己听一样,让那个美丽的故事传遍整个院子,传遍大地每个角落。
想到这里,蓝芙蓉欣慰地笑了,它小心地抚摸着花房,因为那里有无数颗细若针尖般的‘虞姬’正在孕育。